将至日中之时,满瓮清水蒸腾成了半瓮。
随后,停火,冷却,多次过滤去除固体残渣,接着,加水,投放活性炭。
再经活性炭多次除杂之后,本来颜色各异的溶液变得清澈了许多。
除色完成,最后一步,加热熬煮。
屋里烟气呛人,刘备等人站在屋外等着,看到屋里用的大火,刘备奇怪,他问,“羲儿,不是说,沸煮会破坏药性吗?为何要用大火?”
李孟羲笑了,他解释道,“是如此。某些药质,过热则坏。
可,怎言药物经沸煮一定就坏?
柳树当中药物,不惧沸煮。”
听李孟羲如此解释,刘备再认真一想,明白过来了。
因用的大火熬煮,火力旺盛,水蒸腾的非常厉害。
到下午,瓮中清液十去八九,就剩了底了。
随后,清液移到大碗当中,再将大碗放到火上二次熬煮。
剩下这不到一两成的清液,不久之后,就被熬干了。
关键时刻,李孟羲频繁走动四处查看。
他看到,在这数十份树枝提取液中,有的熬到最后不剩什么了,有的熬出了一些黄色固体,有的熬出了澹绿色固体,而有的,熬到最后,剩了一些杂质,还有的,熬到最后,熬湖了。
共计三十九种树木,从中用清水提取出物质的树木,有二十种,这二十种提取物,有的份量太少,分不清到底是杂质还是物质,有的份量足够,可要么颜色不对,要么形态不对。
就比如,从松树皮中提取出了一种澹黄的固体,李孟羲也不知这玩意儿是啥,不管这玩意儿是啥,从颜色,从形状,跟柳树中提取出的药物差别很大。
经一阵排除之后,最后,成品接近柳树提取物的成品有七种,这七种提取物,都是白色的,至少从颜色来看,接近目标产物。
李孟羲看了一下,此七种提取出了白色粉末的东西,柳树,杨树,桃树,榆树,构树,白桦树,银杏树,此七种。
下一步的测试,便是找伤寒病人,施用这七种树木的提取物,看药物有无成效。
但到此时,李孟羲犹豫了。
柳树是先确定有效,确定的确能治病,然后提取了其成分。
但,诸如杨树桃树之类,这些树根本不知其树皮到底有用无用,到底有毒无毒,贸然使用,李孟羲怕毒死人。
基于这样的担心,李孟羲有些犹豫不决。
想了想,李孟羲带着药物去了军医营。
找到田卜,李孟羲把一堆碗交给田卜。
他指着一只接着一只的碗,给田卜讲解着,“这前三碗,我分用柳皮,柳枝,柳叶,提取三碗药粉。结果,似乎只有柳皮取出的多,柳枝柳叶几乎没萃取出多少。”
田卜看去,贴着【柳皮】的碗里,碗底一层白色药粉,贴着【柳枝】的碗里,隐约有点药粉,贴着【柳叶】的碗里,碗底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澹绿色的东西,像是青草的草汁干涸的模样。
李孟羲对田卜说到,“经此一试,当已试出,柳树当中的药,应当是藏于皮中,枝中少,叶中无。”
随后,李孟羲指着其他萃取物对田卜道,“其他几碗,乃是桃树,榆树,白桦,银杏等树熬煮萃取而出。
田卜,这些树皮,有无毒性,可能致死?”
田卜扫了两眼碗上贴着的纸条,他认真想了想,回道,“无碍。”
田卜说无碍,那便说明,诸如桃树皮桦树皮之类的这些树皮,要么无毒,要么微毒,服下去死不了人。
李孟羲点了点头,严肃的对田卜说,“那好,药交给你,你张罗着试药,该怎么去试,明白吧?”
田卜已经保持过一轮试药工作了,对此,他已轻车熟路了,丝毫不陌生。
田卜郑重的接下了任务。
——
李孟羲给了田卜七份药粉,按之前的测试方法,测试七份药粉,需要找七十个伤寒病人,然后再找十个,服用甘草水,再找十个,不服药,再找三十个,服用常见风寒草药。
这么多加起来,需要一百多个病人。
幸而如今正是春时,疾病多发,风寒病人此起彼伏层出不穷,若非如此,轻易凑不够试药的人。
田卜领着一群军医从来求诊的病人里挑了足足两百个青壮男丁,然后,挨个号脉排查,排查数轮,挑选了当中风寒症的病人一百余人。
接着,按试药流程,田卜在城中各处安置好了帐篷,安置好了人员,分发下食物被褥柴火等物,而后,带着人四处分药。
整个试药过程,田卜亲手操持。
到天快黑的时候,田卜把药分好了。
一夜过去。
待第二日,田卜一大早奔赴各处排查病情。
在七种树皮的提取物中,桃树无用,服用桃树提取物的十人,十个风寒病人,一个痊愈的都没有。
榆树没用。
构树没用。
白桦没用。
银杏树皮也没用。
当田卜去了服用杨树树皮的那一帐,排查过后,田卜发现,一帐十人,痊愈三人,剩下的皆有好转。
田卜诧异,他此时隐约觉得,杨树皮可能有用。
试药结束,田卜急匆匆的找李孟羲汇报测试结果。
当李孟羲听到田卜说杨树皮提取出的东西似乎也能治风寒时,“杨树?”李孟羲眉头皱起,疑惑的看着田卜。
虽说,此番测试就是为了找柳树的替代品,但是当疑似真的找到这么一个替代品时,李孟羲第一反应,是不信,满是怀疑。
李孟羲令田卜拿着杨树提取物再去找人试试,田卜领命而去。
又一日过去。
第三日,田卜来报,风寒病人四十人,服用杨树皮之后,隔一日,痊愈者二十一,痊愈人数近五成。
至此,李孟羲信了,杨树中提取出的玩意儿,当真跟柳树中提取出的药粉,大可能是一种东西。
把两种药粉拿到一起一对比,都是白色的粉末,粉末捻起,手感一样,放嘴里尝尝,味道也相近。
李孟羲几乎可以确定,柳树当中治病之药,也大量存在于杨树中。
至此,测试结束,测试成功了。
柳树稀少,而杨树在北方众多,有了杨树这个替代品,材料来源不成问题了。
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这杨柳当中萃取出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来着?
李孟羲问弟弟,他问,“小砖,你觉,这白色的是什么?”
小砖咬着手指头想了想,“是什么吗?”他反问李孟羲。
李孟羲笑了,“对啊,这是什么啊?”
旧的问题解决,新的问题横亘。
以李孟羲有限的知识,让他来猜测物质的种类,他觉得,物质大抵有酸啊,碱啊,盐啊,油脂啊之类的分类。
而判断物质种类的方法,如果是酸,加点碱,会中和,中和会有什么现象,忘了。
如果物质是盐,比如,碳酸钙,碳酸钙加酸,会产生气体。盐类加酸,会冒泡。
类似的方法,可以判断物质种类。
测试杨柳提取物的性质,有无必要,不知。
但,求无止境。
李孟羲开始带着弟弟开始笨拙的测试药物的性质了。
他们把药粉分了多份,第一份,加石灰水,第二份,加清水。这两份加完,李孟羲停了,他挠了挠头,觉得有点傻。
似乎不对劲儿,药粉本来就是因为溶于水和石灰水才提取出来的,现在再加这两种容易,有个吊用,给溶解回去了。
之后,李孟羲端来一碗经过了蒸馏浓缩的白色的醋。
“小砖,咱们把醋倒里边看看吧。”
“好!”小砖脑袋凑过来,瞪大眼睛看着。
李孟羲端着碗,拿着跟快子,小心翼翼的白醋倒到了药粉上。
然后,不待李孟羲把药粉搅拌一下,药粉消失了,似乎融化了一样。
李孟羲化学不好,他没有足够敏锐的洞察力察觉此处异常。
小砖看到碗里的药粉不见了,他问,“哥哥,咋木有了?”
李孟羲认真的拿快子在碗里搅拌着,他随口答到,“溶解了吧。”
小砖好奇的问,“什么叫溶解吗?”
“溶解,”李孟羲挠头,皱眉思索着,“就是,一种东西,溶到了另一种当中。
就比如,咱们提取药粉的时候,就用了药物的溶解性……”
说到这里,李孟羲停了。
他感觉隐约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他茫然的看着碗里的少许白醋,碗里本来有许多药粉的,结果,白醋一倒进去,药粉立刻消弭无形了。
这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溶解现象了,就比如,糖化在了水里,就比如,洗衣粉化在了水里。
可是,之前从柳树枝里提取药物的时候,当时用了酸,碱,油脂,酒精,等各种东西,结果,只有碱水和清水当中提取出了东西。
也就是,柳树当中的药粉,根本就不溶于醋酸当中。
既然不溶,那就不应该,白醋浇到药粉上之后,药粉立刻消失不见了。
不溶的粉末,倒上一些不溶的液体,正常想象,应该是白色粉末一直沉在碗底,根本不会消失。
反常。
李孟羲疑惑极了,既然药粉不溶,可为何不见了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良久之后,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药粉和白醋间发生了反应,以至于,药物分解了。
为验证这个猜测,李孟羲立刻去升了堆火,把白醋放到火上烧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醋烧干了,结果,碗里什么都不剩。
李孟羲再一次诧异了,不应该啊,碗里本来有几大勺药粉的,结果,加了醋之后,加了醋再一煮,药粉不剩了,啥都没有了。
这不对劲儿,如果是清水,药粉加了清水,药粉溶到了清水里,再把加了药粉的清水放火上加热,水熬干之后,药粉会再次析出的。
结果,加了醋,药粉不会析出了。
答桉很明显了,药粉加了白醋之后,药物性质变了,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李孟羲意识到,杨柳提取物不能遇酸,遇酸则就变性。
可随之,李孟羲突然想起一件事,若说怕酸,那人的胃里也有胃酸啊,可为何,病人们服用了药粉之后,药粉下肚,遭遇了胃酸之后,药依然还能发挥作用。
李孟羲眉头紧皱,他茫然了。
难道是说,药粉加上酸,虽然性质变了,但是依然有药效不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性质都变了,药效却依然还在,简直岂有此理。
不明所以的李孟羲,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把剩下的药粉集中到一起,加上白醋半碗白醋,然后,搅拌了一会儿。
端上溶了药粉的白醋,李孟羲再一次找到田卜,他对田卜道,可以再找一批病人,每人喂个一两勺醋,看待明日,有何效用。
——
又一日过。
第四日,一早,田卜到来,他汇报测试情况。
“军师,病人二十人,服了醋之后,一日过去,痊愈八成人。
……这,醋比药粉还好?”田卜满脸不解,“军师,醋为何白的跟水一般?”
李孟羲没有立刻回答田卜,他眉头紧皱着,思索着,(果然……药粉化进白醋里,竟然一样有药效。田卜说,药效竟然更强了……)
第一反应,李孟羲觉得纯粹偶然,就二十个病人,样本太少,没说服力。
可随后深想一下,可万一,万一真的呢,万一当真是药粉化进了醋里之后,当真药效更强了呢。
李孟羲眼睛亮了一下,他觉得有必要再次一试。
药粉已经用完了。没得用了。
随后,李孟羲再次派遣骑兵,让骑兵们四下收集柳枝和杨树枝子。
一两个时辰后,大量树枝运回。
再一个时辰后,大量树皮处理好。
之后半日,召集大量人手,支起两百多个瓮,开始熬煮萃取。
到天晚之时,药物萃取了出来,得药粉两碗有多。
将药粉称量之后,精确分为两份,一份为药粉,一份加白醋化开。
药粉一份,分诸百份,白醋一份,也将白醋分成一百均份。
这等于,无论是药粉,无论是白醋,每一份,药量相同。
连夜,田卜等一众军医连夜排查病人,精挑细选了两百个风寒病人,然后,一百安置城东,一百安置城西。
连夜,田卜拿药分于东西两部。
东一百人,每人一份药粉服下。
西一百人,每人一份白醋服下。
当田卜忙完了这一切,已是夜半了。
当夜,众军医未睡,李孟羲未睡,李孟羲不睡,刘备关羽简雍也陪着不睡。
等了一整夜,挨到天明,军医田卜立刻前往探查。
东西两部探查完之后,田卜赶至城主府汇报。
“军师,东城服药之一百人,痊愈者二十有一,余下大多病状轻减。”
“西城服醋之一百人,痊愈者三十有五,余下病状亦多为轻减。”
百人之众,服用药粉,一夜,痊愈两成,服用白醋化开的药粉,一夜,痊愈三成半。
对比似乎很明显了。
李孟羲沉吟了一下,“他对田卜道,再取药物,再分发众人,至日中,至夜时,再来汇报。”
田卜领命而去。
日中,田卜又来,报得,服药者百人,痊愈者二十有八。
服白醋者百人,痊愈者四十有六。
至傍晚,田卜第三次来报,报得。服药者百人,痊愈者三十五,服白醋者,痊愈者六十八。
至此,数据对比如此明显。
服白醋者,痊愈人数已近七成,而直服药粉者,痊愈人数才不到四成。
多达百人的样本,偶然已降到足够低的程度。
如果说只十个病人,这十个病人可能恰好这十人体魄都强健,恰好恢复的快,有此可能。
但,百人对百人,这一百人体魄恰好比另一百人强健的多的概率,几乎不存在。
那么,只剩一个可能了。
还真是,药粉用醋化开之后,还真是,药效强了一截。
田卜当时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一个问题已找到了答桉,杨柳树中提取的药粉,化开之后,当真能增强药效。
这个问题有了答桉,可随之,新的问题出现了。
为什么,药粉化醋之后,药性会增强了。
李孟羲苦思不得其解。
李孟羲问众人,问刘备,问关羽,问简雍,“这为何,药粉拿醋泡了一泡,药效会大为增强,好生奇怪也!”
刘备不能有解。
简雍不能有解。
关羽思索了一下,回到,“是不是,加了醋,熟了?”
李孟羲愣了一下,诧异的看着关羽半天,然后笑了。
对啊,熟了,这个解释有点道理。
药粉加了醋之后,或许是变得容易吸收了,因而,药效发挥的更快。
那问,明明人的胃里也有胃酸啊,为什么直服药粉,药效不好。问题就在这里——消化有时间极限。
胃里的确是有胃酸,胃酸似乎比白醋酸性还要强上一点,但是,药粉到了胃里,不待完全百分之百被化开,就进到下一步消化过程了。
也就是,吸收效率的问题。
淀粉是糖,葡萄糖也是糖,一份葡萄糖下肚,五分钟,人体便可吸收;而一份淀粉下肚,半个小时之久,能量才被人体吸收。
这大概便是,为何药粉效用不抵在醋中化开的药粉的缘故。
想通了,李孟羲长舒了一口气,他郑重的在纸上写下,【杨柳提取物,拿白醋化开再用,药效更强。药效更强之缘由似乎是,化醋之后,人体吸收更快,见效更快】
此日,已是二月二十八了,二月最后一日了。
从第一次提取药粉的那一天开始算起,时间已过去半月之久。
这半月之久,骑兵们出去无数趟,折回树枝数以数千斤之多。
期间,政绩病人超过七百人,试药超过七百人次。
李孟羲更是熬煮了多达四百瓮药水,耗用了人力物力极其众多。
就看城主府,城主府屋顶经这十几日摧残,屋顶都被晕黑了,墙也被熏黑了。
经无数繁杂艰巨的测试,所得成果有。
第一,确定了柳树皮当中药物可用石灰水和清水萃取。
第二,柳树皮当中药物可用沸水提取,沸水不会破坏其药性。
第三,确定柳树当中,治病药物多藏与树皮中,而非枝条叶子当中。
第四,发现杨树当中也有类似的治病药物。
第五,意外发现,药物用醋化开之后,药效强了数成。
至于还有无更大的发现,肯定还有。
余下要弄懂了,要弄明白为何醋会增强药性。
还有,仓促测试,取用木种不过三十九种,未曾穷尽物种,故而,还要多试。
还有,药物保存问题,变质问题,一应问题亟待测试。
于最后,一众人问,此萃取自杨柳皮当中的药物,该用何名。
李孟羲思索片刻,他看向弟弟,他笑问,“小砖,你觉,该用什么名字?”
小砖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不是粉粉吗?”
李孟羲笑了。
得了,就直接命名——杨柳皮粉得了。
可,再一想,此药有点神奇,有大用,本着保密考量,不应该直白命名。
“那就,【清热粉】吧。此物,治风寒发热有奇效。”
药物名称就这么确定下来了。
有鉴于清热粉药效强大,制备又简单,刘备等人一致认为,得多做些以备不时之需。
随之,刘备下令令士卒四处收集杨柳树枝取回制药。
义军效率极快,命令下达当天,城中立时支起千余大瓮。
李孟羲算了一下,按之前熬药的产出,十斤树皮,熬了半天,出的药粉才一个碗底。
大瓮一只,装十斤树皮已经快装满了,再多装不下了。
十斤树皮出一碗底儿药粉,一碗底儿药粉,大抵可治十人。
而熬这十人份的药量,得需要从外边拉回几百斤的树枝,需要耗费数个人力熬啊煮啊筛啊过滤的各种忙活。
一千只瓮,按产量,一日劳碌三千人,日可产可供万人一次用药的药量。
若再加上白醋的使用,白醋从酿造到蒸馏,又是得大批人力。
总之,李孟羲发现药物提取是一个极其耗费人力极其巨大的工程。
义军有十五万人,按平均每人每月得一次风寒算,按平均每次风寒得吃药两次算。
那么,平均每月,得煮三万瓮药。
这需要,三千人力,从月首忙到月位不停歇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