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带领蒙古人崛起,但也永远改变了蒙古人。
在成吉思汗之前,蒙古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他们放牧、打猎,与自然灾害搏斗,像野草般的生存。星空流转,岁月变迁,一切都永远不变,人也世世代代一如往昔,想法单纯而质朴。
但在成吉思汗把他们聚合为统一的军队和政权,展开大规模征服和掠夺之后,蒙古人,至少是地位够高的蒙古那颜们懂得了世界之大,懂得了什么是富贵荣华和人上人的真正快乐。
他们的人生和祖先大不相同了,于是人变得越来越精明狡狯。当成吉思汗未能持续带来胜利和财富,他们的忠诚也就变得动摇。
这就是在中原战争无法获得利益的情况下,成吉思汗立即发动大规模西征的原因。
因为不西征,就填不满蒙古那颜们的胃口,不西征,草原上本身的利益就没法容纳已经开眼看世界的蒙古人们。
可是,当蒙古人的主力西征以后,留下来的人,就会很安稳么?
蒙古那颜们曾经披着膻气十足的羊毛就觉暖和,曾经喝着混合着动物屎粒的奶就觉美味,每一个人都是只知战斗的野兽。但现在他们要丝绸、茶叶、药物,甚至还有人酷爱甜食。此前这些需求由也里牙思出面实现,所以这厮在蒙古各部的地位隐约大涨,现在别勒古台要接收与中原的贸易,难道能和赵瑄闹僵?
他沉思了许久,低声道:“你的商队里死了七个人,失踪了两个人。我会给你足够的脑袋作为赔偿,然后安排得力的人手四处搜寻,找出你的两个同伴来!”
赵瑄点了点头。别勒古台这意思,是要随便交出几个地位卑贱的蒙古人顶缸,对此赵瑄倒真不介意。因为他介意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两个同伴罢了。
“两个失踪的人,要仔细找!那都是中都富商的子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以!”
别勒古台不想再多讨论了,他挺起胸膛,重新摆出气势十足的姿态站起。向自己的马匹走了几步,脚踩上了马镫,他又折返回来:“今后这片盐场还有库区,都是我来管着……我现在就清点人头,给你找人!但你们不经我的准许,再不能和其它那颜打交道!”
赵瑄再度点头:“这是理所当然。你放心!”
别勒古台上马就走。连带着跟他来的骑士也走了大半,剩下的人则纵马奔驰,往库区周边去了。
在库区外围,有些旧战场的痕迹,还有些金军留下的废弃墩台和村落。过去两年里,也里牙思招揽了不少人居住在这里,还抓了不少部落民作为奴隶。其中地位高些的,给商贾们卖力气搬运,地位低的则是制盐的苦力。
在商贾们看来,库区的管理权易手之后,这些人自然就被别勒古台接手,正好把生意上的事情无缝衔接。但黄金家族以武力维持统治,随时都要震慑不服,想法和汉儿显然不同。
此刻村庄都冒出了火光和浓烟,躲藏在里面人们也都被搜了出来。他们被一队队地赶到滩地,然后挨个检查。确定不是逃散商队成员了,男人便被拖出去砍头,只有女人和一些孩童能活命。
蒙古人搜寻失踪人员的手段倒也不至于如此爆裂,赵瑄最关心的,也不是商队里死掉的七个人。别勒古台随便砍七个脑袋交差,这件事就过去了,却不曾想别勒古台终究心里憋屈,逮着机会就要发泄一下,这下怕不得给出三四百个脑袋。
蒙古人杀起人来,和他们杀牲畜是差不多的。动作很娴熟,也很省力,把要杀得人压在地下,用切肉的小刀往脖颈一捅就行。
刀锋很轻松地深入肌里,切断大血管,拔出的时候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中刀的人先是剧烈抽搐,很快就会窒息,最后僵死不动。被押在滩地的人数量很多,他们也不反抗,就这么一个个漠然地看着,一个个排着队被驱赶向前杀掉,脑袋滚落在白色的盐田里。
赵瑄看着他们挤挤挨挨向前,藉着火光辨认他们的面容,确认不是吕枢或者阿多,就微微点头。点过后以后,蒙古人立即把人杀死,也有些人一看就不是汉地来的,蒙古人懒得等候赵瑄确认,直接就杀了。
这样的操作不断重复,赵瑄一盯就是半个晚上。
他恍然觉得,草原上的那么多部落本来就不是一体,汉儿们眼中,仿佛所有草原人都是横行中原的虎狼,其实他们中间,也有许多可怜人,他们也不过是被豢养来吃肉的牛羊而已。
直到天色蒙蒙亮,滩地上血腥气扑鼻而来,几乎压过了库区里仓库燃烧产生的烟气。滩地上的尸体排开足有百余步方圆,赵瑄一一检视,瞪得两眼酸痛。
几名商贾壮着胆子出外,见此情形,嘴里顿时连抽冷气。
赵瑄瞥了他们一眼,平和地道:“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就得用这些脑袋来还。”
“可是……这也杀得太多了吧?”商贾们颤声道。
赵瑄摇了摇头,没再言语。
对普通汉儿来说,这种视自身如野兽,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凶蛮民族几乎有如梦魇。
当年北疆界壕防线崩溃,蒙古军杀入中原,所到之处肆意屠杀破坏,其凶残程度远胜于契丹人入主幽云时,其征服欲望远胜于女真人入主中原时,于是几乎所有汉儿都觉得,那必将是野蛮民族又一次对汉儿的征服,没有人能阻挡。
可惜现在的局势不同了,这种杀戮场面对赵瑄而言,实在够不上威慑。甚至蒙古人的凶残本身,其实也就只那么回事。
赵瑄在大周诸将里,算不上战功赫赫的一类。但骆和尚、仇会洛两个元帅都很器重他,因为他长期负责军队后勤,在郭宁建立军户荫户制度以后,又很热衷于制度的落实和完善。
在赵瑄看来,蒙古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每个蒙古人自幼放牧打猎,等于生下来就在练习厮杀作战,用十几年的时间把自己制造成了天然的战士。但厮杀场上的技巧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这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差距。一个汉儿军户在脱产的情况下,苦练两年三年,也就差相仿佛。何况还占着装备上的巨大优势,马匹也不缺乏。
此时蒙古军的主力又不在草原,大周想要屠杀,随时都能派军队北上大肆杀人。眼前这些被杀死的蒙古奴隶,说不定都没有和周军厮杀的资格,直接就会被征发为随军民伕。
既如此,蒙古人杀这些人解气,又怎么会吓得住赵瑄呢?
他全程盯着,只是担心蒙古人杀得手滑,把混在人群里的吕枢和阿多也杀了。这会儿眼看着滩地上没了活人,而周围能藏人的废墟和草丛都被蒙古人捋过了一遍,他心里愈来愈焦虑,却无论如何不能表露出来。
别勒古台麾下,那个脸带刀疤的蒙古骑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尸体,漠然地扫视滩地边缘畏缩跪地的女人们,又漠然地对着赵瑄道:“该赔你的,已经赔给你了。你要找的人,也找过了,没见到。”
赵瑄长长地吐了口气,摆了摆手:“那就算了。”
那蒙古骑士先前真有怀疑,觉得那两个失踪之人是什么重要角色。他看了赵瑄半晌,见赵瑄别无言语,隐约有点丧气,翻身上马就走。
不过,说到底蒙古人做事情还是粗疏。
他们并没注意到,赵瑄所在商队里凭空又少了二十余人和许多匹马。这些人名义上都是商队雇佣的护卫,他们若在身边,赵瑄纵然对着蒙古人黄金家族的大股骑队,也会更有底气,但他们从昨天傍晚就不再出现。包括赵瑄本人身边的几名精锐好手,也早都看不见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卢五四带着二十多名骑兵,在草甸间慢慢步行。当卢五四停下脚步的时候,骑兵们也就看到了塔塔儿人的营地。
营地设在一片偏僻的原野深处,清澈的河流在附近蜿蜒流淌,天空时不时飘过白云。风很大,吹在人身上叫人感觉舒适。
风吹草低的时候,骑兵们也注意到了,这个营地里看不到羊群,营地规模很小,而且似乎没有妇孺,整个营地顶多才百余人,非常懒散……这简直是在自家头顶上写着“来路不正”四个字了。
“就是他们劫了人!”卢五四很确定地道:“他们从盐沼里带走了人,沿着湖泽泥泞走了两段,所以我们见到沼泽脚印之后,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好在他们在狗泺东面的冒乌淖儿安排了接应骑队,这瞒不过我!”
说到这里,卢五四的脸色有点发黑,变得越来越阴沉。
他出身卑微,自觉便如草芥般毫无价值,当年因怒杀了一个蒙古千户后,赵瑄和葛青疏说要提拔他,他还茫然不晓得这提拔的价值。转年数年过去,他见识多了,才晓得其中代表了什么样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富贵,全因大周而来,可大周的贵戚就在他眼皮底下失踪了!
与赵瑄的焦虑不同,这情形让卢五四感觉到极大的羞辱。
这种被羞辱的感觉让他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