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堤坝上头,郭仲元打着火把赶来,向郭宁汇报:「李全所部颇有几个敢战的狠手,在其大营里当场战死了一千人,我们现在能查清楚姓名、身份的,大概有六百多。再过半个时辰,有些人如果没法确认身份,就算了,全都烧了。」
众人都会意地点头。
分辨李全所部死者身份,并承诺将他们的骨灰送还,这个做法,是有点刻意的。其目的,是向李全所部的军民百姓们展现己方的宽仁。做到这程度,已经足够了,倒也不必苛求细节。
郭宁问道:「俘虏们的情况如何?」
「俘虏的军官士卒有将近一万,逃散野地的两三千,也抓回来了大半。受伤都在治疗,不过,明后天难免死一批。另外,老小营里的妇孺不少。先前没顾上,这会儿我让人照看着,每两百人立一营,已经立了十二营,打算明早再仔细清点。」
「嗯,记得晚上遣人巡营,严禁我们的将士侮辱打骂俘虏,尤其是那些女人,都是俘虏的家眷,我们不要碰,不要败了名声。」
「节帅放心。」
郭宁转向徐瑨:「明后两天,抓紧时间甄别、遴选俘虏。愿意投降的,先都充作镇防军的阿里喜;不愿意投降的,或者桀骜不驯的,日后发给晋卿服一阵劳役,去修城、修路、杀杀锐气再说。另外,如果有……」
郭宁揪了揪胡髭,徐瑨向前半步,低声道:「其中也有些人,是红袄军的死忠,和红袄军其余各部的关系很深。他们愿意降伏的,以后有用;不愿意的,且服劳役,我会派人盯着……以后或者放走,或者制造机会让他们逃走,也都有用。」
郭宁连连点头。
这方面,徐瑨是老手,用不着郭宁多讲了。
定海军这次大举出动,在西、南两个方向连续击败红袄军,压服金军,其赫赫军威远超外人事前的想象。那些被放走的人亲眼见识过战场情形,回到红袄军四分五裂的余部以后,也会比其他人更敬畏定海军。
当然还有一部分,徐瑨拿来有别的用处。那些将会「逃走」的人,或许就是徐瑨安排下的人手,用来渗透山东西路红袄军各部。
军事上的胜利,必定会带来地盘的扩张。眼下局面来看,郭宁至少可以完整控制山东东路的二府、二节镇、二防御、七刺郡,合计五十二个县的庞大领地,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以此为基础,聚集起十万大军,一点都不难。
与此同时,山东西路的十个军州将会陷入长期的混乱。红袄军四分五裂的余部都在其中挣扎,而郭宁、仆散安贞、遂王完颜守绪三方掌握了强大得多的力量,得以自如地探手操纵,攫取利益。
如果局势没有特殊的变化,这会是至少三年五年的过程,其中有许多深层次的东西都要慢慢经营,就不必在此多谈了。
当下一行将帅从堤坝慢慢折返,打算各自回营,应付各自的公务。
走了一阵,将帅们的行进方向恰好与郭阿邻等人交错。
将士们的谈笑,被风吹到了郭宁耳中。于忙儿忽然爆发的哭声,郭宁也听到了。
同为底层士卒出身,郭宁能够感觉到两种声音所代表的情绪。他止住脚步,侧耳倾听片刻,笑了笑。
对这些将士们来说,谈谈自家的琐碎生活,自然是战斗之后很好的舒缓。
倒不是说,他们要刻意拿这些去引诱谁,这些将士都是粗人,做不来精细手段。关键在于,随着时间推移,将士们越来越感受到了军户制度带来的好处,他们对此满意,所以才会谈论。
其实通常的武人,也都喜欢拿到实实在在的金银赏赐。大笔钱财带来的冲击,远比定海军繁复而一板一眼的记功体
系要强烈,更能让人有满足感。拿谁的钱就替谁卖命,也很容易理解。
不过,这种场景郭宁自家在漠南厮杀时,见得太多。他深知,一支军队如果只认钱财,是要出大问题的。
那时候女真人将帅时常拿着整箱的银子,诱惑将士们拼死。开始给的是银钞各半,将士们还很踊跃。
后来随着整个界壕防线不断坍塌,有些将士拿着钱财买不到粮食,更多的将士拿到了钱财却没命花。
再之后数年,朝廷给的金银铜钱越来越少,交钞越来越多。交钞的纸面数字从十贯开始,转眼就膨胀到一百贯、一千贯,其真实的价值却不如一张擦屁股紙。
到这时候,军心已然崩溃。无数汉儿、契丹人、渤海人、汪古人本来就和女真人不是一路,这会儿一看,连军饷、赏赐都没了,还打什么仗?卖什么命?疯了还是傻了?
数十万大军皆作此想,与蒙古军连战连败,也就不可避免。
所以郭宁觉得,拿金银钱财去赏赐,将士们得到的再多,也不过感激一时。军府给予免税的土地、给予职位上的提升,并以政权的执政能力作坚实保障,才能够逐渐建立起双向的信任。
大部分的普通将士们,诉求都很简单。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亩田地一头牛,几乎就是他们的终极的梦想了。
定海军满足了他们的梦想,使他们能欢喜地谈论自家的家业和田亩,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认同了定海军,认同了郭宁。
出于人的本能,他们一定希望自己用性命换来、又辛苦耕种的田地会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也将会渐渐满足于荫户和寻常百姓们羡慕的眼光,相信定海军一定会维护将士们的尊荣地位。
一旦习惯了这些,他们就不能容忍自家的生活被人破坏,不允许这可怕世道里仅有的安乐窝,成为建筑在砂砾上的城堡。
由此,他们也就必须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紧紧跟随着郭宁的脚步。因为许多噬咬军民百姓血肉的凶残猛兽,仍在远处轰然咆哮,只有定海军保持强盛的武力,才能击退那些野兽,保障将士们获得的一切。
这样的团结,远比一次两次赐予钱财换来的忠诚更有意义,甚至也比几次同生共死换来的沙场情谊更可靠。
想到这里,郭宁忍不住摸了摸腰间悬着的铁骨朵。
他本人就是以沙场情谊纠合的部众起家,和李全其实颇有相似之处,但得益于自家那场大梦,得益于移剌楚材等人的投效,定海军已经进入到了更高的层次了。
他在此次动兵之前,倒曾想过,若有机会,不妨和李全交一交手,见识见识他威震诸州的铁枪,比自家的铁骨朵如何。
那既是基于武人的跃跃欲试;也出于李全曾与蒙古军携手,试图陷害定海军的劣迹。
另外还有一点。郭宁在那场大梦中的隐约记忆,总觉得李全和杨妙真有点什么特殊关系,这让郭宁很不舒服。
郭宁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而且照如今局势,他和杨妙真已经势如水火。郭宁作为一方军政领袖,少不了用冷酷和铁石心肠去应对一切。
可他毕竟才二十来岁年纪,他就是觉得不舒服。
今日在铁岭台地,李全如果敢于冲杀上来,郭宁倒真会赐他战死的荣耀。
可惜李全放弃了。
郭宁也就失去了痛快厮杀的机会。
今日之后,定海军面临的战争规模将会更大,定海军本身的兵力也会剧烈扩张。郭宁作为主帅,直接上阵的机会或许越来越少,有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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