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外书房
一张黑漆梨花木制的椅子上,韩珲一身士子长衫,端着茶盅,低头品茗,忽而听到脚步声,抬眸看去,起得身来,唤道:“子钰。”
贾珩举步进得书房,笑了笑道:“子升,有段时日未见了,最近在忙什么?”
韩珲笑道:“备考明年春闱,老爷子下了禁足令,只能在家闭门读书,这要不是你一封帖子,我还真没法过来。”
来之前,自家父亲就叮嘱过,看看贾子钰唤自己来是为着什么。
贾珩招呼着韩珲重新落座,说道:“以子升兄的才情,明年大比之年,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应无差池了。”
“可不敢这般说,天下能人异士如过江之鲫,说来惭愧,我上一科都没中着。”韩珲说着,自嘲一笑道:“明年春闱一战,如再名落孙山,只怕父亲都不认我这个资质愚钝的儿子了。”
韩癀祖籍杭州,累世名宦,几代人读书都厉害。
贾珩笑了笑,说道:“贵府诗书传家,听说伯父二十就中了进士?许是伯父以己度人,也未可知。”
这话自是开玩笑。
“可不是,父亲还以为人人都是他,精擅八股制艺,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出仕,我也没什么心思学这个。”韩珲也笑着说道。
随着贾珩日益权重,二人关系也有几分微妙,如今在一块儿开玩笑,反而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两人寒暄而罢,外间仆人奉上香茗,转而议起朝局。
韩珲道:“如今恭陵的案子了结下来,京中人心也就安定了一些,说来也是子钰执掌锦衣府,操刀此案,不然按着早年,有的没的,都要牵涉案中,还不知多少无辜之人都要牵连案中。”
大狱一起,罗织多少人,往往都是锦衣府说了算,如果心坏一些的锦衣指挥使,甚至趁机敛财,为非作歹。
贾珩面色微肃,道:“我只是秉公处置而已,如是罗织罪名,诛连戮绝,既坏朝堂法度不说,也大伤天和,况如今朝堂诸臣求稳而进,意欲振作,纵然整肃吏治,也当有真凭实据才是,否则冤狱大起,人心不服,于社稷是祸非福。”
韩珲听着少年慷慨而言,心头也有几分感慨,赞道:“子钰虽为武勋,然名臣之相已现。”
如是那种锦衣指挥使,当真是坏事做绝,然而不得善终。
这就是他父亲先前所言,这般少年没有被权欲迷了眼,否则广树政敌,将来想要善终也不容易。
贾珩摇了摇头,说道:“也是圣上宽宏贤明,不因怒而妄操刑戮。”
“不过这工部和户部,最近也有些不像话,什么都敢动手脚,还有忠顺王府,更是胆大包天,如今天谴有应,也是大快人心。”韩珲点了点头说着,观察着贾珩的脸色,见其面色不改,目光沉静,暗道,不愧是与闻枢密的军机大臣,城府之深完全不似少年郎。
想了想,再次试探道:“如今工部缺额吏员,父亲还为此事焦头烂额,一下子大半个工部都陷得此案,还有京察大计,这几天与都察院没少争执,如今部院之争已现。”
贾珩闻言,心头微动,暗道,左都御史许庐,与吏部果然因为京察一事起了争执。
贾珩点了点头,道:“韩阁老抡选干吏,为国家举贤,许总宪刚直不阿,两位都无私心,纵是相争,也为公事。”
京察大计,部院相争再是正常不过。
韩珲点了点头,没有纠结此事,而是开口说道:“子钰岳丈,现在是在工部?我方才听潭府下人所言,说子钰岳丈今个儿过来了?”
暗道,莫非是让他父亲廷推秦业?
此念一起,心头微动,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了,否则也不会下着拜帖给自己,神神秘秘的样子,如今半个神京城都在为之奔走。
不知多少官员对工部两位堂官儿出缺,心心念念。
只是父亲心头应有属意人选了。
贾珩道:“岳丈他老人家,在工部为官几十年了,只是为官耿介,不容于潘卢之流,为此沉沦下吏多年,以致如今年过花甲,仍为一司郎中。”
“也是劳苦功高了,如今工部出缺儿,正得其时。”韩珲低声说着。
贾珩沉吟片刻,道:“这个还是要看朝廷和朝臣的意思,不过,西府二老爷在工部任员外郎,一晃也有十几年了,秩满几任,不得升迁,我也觉得很奇怪。”
贾政不得迁升的原因,他一点都不奇怪,恩官出身,又没有太多能为手段,谈不上简在帝心,可不就是在工部混日子?
韩珲闻言,心头微讶,面上神色不显,问道:“子钰说的可是西府的政老爷?”
沉吟片刻,道:“政老爷原为五品员外郎,如今工部正缺人手,就此升为一司郎中,或是外放按察佥事,应不是难事?”
这等事,似乎也没有寻他父亲的必要了,因为按着正常秩满得迁的流程,最终也能如愿升任一司郎中。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如是外任,倒是不难,只是荣国太夫人现有政老爷一子在侧,尚要侍奉高堂,不好谋求外放。”
言及此处,沉吟片刻,道:“我想着,通政司右通政空悬其位半年有余,政老爷原在工部任职,只在一部任事,也有违朝廷选人转调磨勘周延之意?”
这时候,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直到此刻,韩珲目光深凝,霍然明白过来眼前少年的意思。
原来是为着贾政调任通政司右通政而奔走。
通政司右通政,这的确是好位置,从四品,而且相比于六部衙门,不起眼,这一下子就升了两级。
因为在京京官,一旦升入五品郎中,就已到了底,不是在寺监转任,就是外放或为知府,或为藩司参议、参政,后者较为常见,也算是正常迁转。
事实上,据后世统计,有明一代,郎中转为布政司参议(383例),按察副使(309例),布政司参政(304例),按察佥事(158例),知府(147例),六部侍郎(53例),布政使(37例),太常少卿(52例),通政司通政(24例),其他不再列举。
这些既有升一级,又有升两级,还有升三级的。
如秦业这样在工部一司郎中任上扎根十几年,动弹不得,反而是不正常现象。
而贾政员外郎的迁转,则多是外任按察佥事(310例),布政司参议(129例),郎中(47例),按察副使(34例),布政司参政(30例),光禄少卿(5例),其他官(69例)。
这里面同样有的升一级,也有升两级,三级,虽然少,也不是没有。
以员外郎升通政司通政,似有一定程度的超擢之嫌,不过鉴于工部如今被一扫而空的特殊情况,以及贾政在工部十几年的“钉子户”精神,秩满几任都不得迁转的官吏,升两级为通政司右通政,虽是超擢,但也在情理之中。
话又说回来,如果是走正常迁转程序,贾珩也没有必要寻韩癀活动,承其人情。
韩珲点了点头,道:“此事,子钰放心,我会和父亲叙说。”
贾珩郑重道:“那就有劳子升兄了。”
贾政的升官儿还好,有韩癀这样一位吏部天官极力举荐,再加上贾政先前在工部的清廉作风,调至右通政也算水到渠成。
而后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韩珲也不多作盘桓,向贾珩出言告辞,去禀告其父韩癀去了。
说来,这还是贾珩第一次向韩癀打招呼。
……
……
韩宅,书房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道道金色余晖,透过雕花轩窗落在书房之中,将布置的精致、典雅的书房映照的明亮通透。
韩癀与颜宏隔着一方漆木茶几相对而坐,其上放着棋坪,二人分明在手谈,同时也是在等候其子韩珲从宁国府返回。
贾珩所下拜帖,其上措辞虽然隐晦,但韩癀这等人精,闻弦歌而知雅意,瞬间就明了其意。
如今,工部吏员缺额,荣国府贾政以及贾珩岳丈秦业皆在工部任职,这下子就要迁转调用,武将不好插手文官之事,只能寻文官从中运作。
“兄长,这贾子钰莫非也盯着两位部堂的缺儿?”颜宏捏着一颗白色棋子,放在棋坪上,眉头紧皱,问道。
由不得颜宏不泛嘀咕,现在正值工部出缺儿,大家都在活动。
“难说。”韩癀一身士子长袍,面容儒雅,颌下蓄着短须,端起一旁小几上的盖碗茶盅,低头抿了口,徐徐道:“其岳丈秦业以及荣国府的贾存周,皆在工部任事,又是这次恭陵贪腐案中独善其身,先前更受潘、卢二人打压,都察院还为此派人核实,如今冤枉人的考语还在考功司放着,贾存周经此事,升任一司郎中倒是水到渠成,至于秦业,原为郎中,也不无机会。”
“那秦业不是科甲出身,年老也是确有其事,如何谋得部堂重臣?”颜宏放下棋子,皱眉说道。
韩癀道:“今上用人,不拘一格,如今工部四司郎中,仅秦业清廉自许,也该擢升两级,迁为外省参政或者布政使,以示选人用人公允,只是秦业毕竟年岁稍大,未必成行,转为本部侍郎,顶个三五年致仕,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汉会典载,官员年七十应当致仕。
秦业五旬往上得了秦钟,此刻秦钟十一,秦业也不过六十四五岁左右。
颜宏沉吟了下,说道:“那这般一来,这贾子钰其意就昭然若揭了,如是让兄长帮着廷推其岳丈为工部堂官,兄长当如何处之?难道还应允他不成?”
浙党也有自己的人要举荐。
韩癀面色凝重,道:“此事,我也在思量,如今推我们的人上去,会不会有些私心过重了?”
颜宏面色微变,道:“兄长为何会这般想?工部为潘卢二人搞的乌烟瘴气,如是我们的人执掌工部,岂会有此乱局?”
说着,忽而心头一惊,问道:“兄长不会要举荐秦业?这人情卖给贾子钰,也太大了一些?”
如是浙党党魁,吏部天官举荐,两位侍郎必定拿其一。
韩癀却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片刻,问道:“你说圣上留下赵云崧在工部做什么?”
颜宏思量了下,道:“如贾子钰所言,赵翼并未涉案,况且恭陵一案,大狱再起,腥风血雨,人心惶惶,圣上此举许是安抚朝中官员。”
“安抚人心,此其一也。”韩癀卧蚕眉下,目中湛光流转,似有睿智之芒叠烁,道:“只怕圣上也在平衡朝局,不想使两党再起纷争,耽误大政。”
如是赵翼一去,工部没了两位堂官,就不能再学礼部空置,那时候两党争夺一位尚书,势必会掀起更大的政潮。
颜宏压下心头的惊异,目光灼灼,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这次廷推,我在想,要不要不参与?”韩癀摇了摇头,目光幽幽道。
颜宏闻言,手中棋子倏然落在棋盘上,发出“哒”的一声,引得韩癀皱眉。
颜宏平复了下心绪,低声道:“兄长是吏部天官,主持人事,不管如何,天子定会问着兄长意见,兄长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我的意思是,这次廷推,应系出一片公心,当选贤任能,为避嫌之意,规避我浙人。”韩癀凝了凝眉,低声道。
说着,伸手归拢了下棋子。
“兄长,这……”颜宏迟疑了下,改换了个说辞,劝道:“可齐党不会罢手,再说永昌兄对此千载难逢之机盼望了许久,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况且如此因噎废食,只怕人心浮动,于大局不利。”
郭永昌为太常寺卿,也是浙党中人,这一次就要谋迁转为工部侍郎,算是浙党举荐的人选。
韩癀默然了一会儿,感慨道:“是啊。”
这就是身为一方派系之主的无奈,手下的人想要往上走,阻拦也不是事。
但按着韩癀揣摩上意,隐隐觉得在自己为首辅之前,都不好将手插到工部。
而且如为首辅,第一件事,就是自请卸任吏部。
其实,当初韩癀以阁员兼领吏部尚书,就是天子安抚东南浙人的手段,后来进位内阁次辅,更是吊在浙人眼前的一根胡萝卜。
“兄长,总要试试才是,再说工部缺额两人,再不济也能如内阁故事。”颜宏又劝了一句后。
他觉得自家兄长自从浙人再入一位阁臣后,就有些进取不足。
韩癀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顿了下,道:“那就试试罢,只怕圣意不在我等。”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如果这次不出手,底下人都要疑虑,如果失败了,那就是大势如此,反而不会怨怼于他。
而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哪怕明知不可为,仍要试试看。
就在这时,外间仆人高声喊道:“老爷,公子回来了。”
韩癀放下手中的茶盅,唤道:“让他进来。”
不多一会儿,韩珲长身而入得书房,恭敬朝韩癀与颜宏行了一礼道:“父亲大人,姑父。”
韩癀点了点头,目光示意韩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贾子钰怎么说?”韩癀问道。
韩珲将事情经过简单叙说一遍,道:“贾子钰的意思是,荣国府的贾存周可以调至通政司右通政。”
“贾政?”韩癀眉头皱了皱,心头涌起猜测。
颜宏笑了笑,道:“通政司右通政,还真是好眼力,从四品。”
“贾存周在工部多年碌碌无为,并无实绩,好在安分守己,如去通政司,倒也合适,不会出得纰漏。”韩癀思量片刻,点头说道。
其为吏部尚书,自然对贾政的品行、能为有所了解。
颜宏皱了皱眉,问道:“兄长打算帮他?”
“人家好不容易张一次嘴。”韩癀沉吟片刻,目光幽远,低声说道:“而且,倒杨之事,还真离不了他。”
浙党与齐党相争多年,他反而不好赤膊上阵,先前就是贾珩这位少年勋贵打开局面,如今这样一位军机不满杨国昌,无疑更能显得齐党的不直。
“等明天,着考功司议一议。”韩癀忽而开口道。
颜宏喃喃道:“看来这贾子钰,并未想着让秦业补缺儿,也是,毕竟年岁大了。”
他原本以为是冲着工部侍郎之职而来,现在发现并不是。
韩癀道:“也不一定,许是寻了旁人。”
颜宏思量了下,皱了皱眉,道:“兄长,为自家亲眷谋官,他就不怕圣上……”
“这又没什么,举贤不避亲,秦业年过花甲,还能再当几年官儿?再说,他执掌京中重兵,却无欲无求,反而使人心头疑虑。”韩癀目光深深,低声说道。
真的不争,才让人怀疑所图甚大。
颜宏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嫉妒,语气复杂道:“兄长这般一说,如果有人廷推,还真有可能让秦业得任部堂?”
“不好说,终究还是要看圣心。”韩癀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不远处,坐着的韩珲听自家父亲所言,面色变幻,心头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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