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当然要讲究一个谦虚,所以曹操也不可能像是董卓那样,当天宣布自己身为相国,然后就是相国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因此曹操在早朝的时候站出来表示『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恐怕是『有负众望』云云,让众人多少有了一个缓冲,也让天子的颜面不至于当场就落到了地上。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事情十有八九就已经定下来了,除非天子准备要和曹操翻脸,否则老曹同学这个丞相也就基本上坐稳了,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乱纷纷的早朝散会之后,天子自然是回了后殿,但是崔琰觉得天子在走回去的时候脚步略有一些浮动,想必是多少有些情绪上难以控制。
崔琰设身处地的为天子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个事情么,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天子即便是不承认曹操是丞相,难道曹操现在不是外朝中朝一把抓?
没错?
当然,给与了曹操丞相的名头,会使得曹操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更加名正言顺,以及代表着皇权的衰落和丧失了更多的话语权,可问题是这样做对于当下的大汉,对于冀州豫州,以及曹操控制的其他区域,可以近乎于立竿见影的免除一些人心动荡,对于大汉社稷整体而言,是有一定益处的。
嗯,这里的『大汉社稷』,其实已经隐隐的将关中那一片给划拉出去了……
不过么,自从光武帝开始,山东山西之间就是矛盾重重,现在只不过是彻底的摆在表面上了而已,所以也不算是什么不能接受的大事。
一件事情,必然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这对于天子来说或许也是一個契机,就看天子刘协能不能抓得住了!
同样的一个契机,有人连抓都抓不住,有人却能将之利用到极致,这或许就是庸人和能人之间的区别罢。
老曹同学虽然一开始被斐潜的一系列黑手操作,搞得自家地盘之中多少显得有些焦头烂额之态,地方势力和天子刘协都和曹操面和心离,经济上的窘迫更是让曹操无能为力,可是一旦回到他所擅长的领域中来,那操作真是骚得飞起。
丞相一个职称,不仅仅只是名号上面的区别,还代表了丞相之下的大量新出现的萝卜坑,而这些萝卜坑会大大的缓解冀州豫州,以及其他州郡因为职位紧张而产生出来的冲突,并且也会使得曹操治下这些原本有一些矛盾的内部人员,重新变得在某些程度上的『服服帖帖』。
比如崔琰。。
冀州士族子弟之前和曹操最大的矛盾冲突点,不就是利益分配不均么,或者严格说起来是给冀州的这一帮子人的位置不够,而现在如果说曹操当上了丞相,那么多出来的位置自然有崔琰一份,别的不说什么,至少一个丞相府内的曹掾还是有的。
崔琰也不会担心曹操会过河拆桥,因为这毕竟是规矩。崔琰率先出声替曹操打出旗帜,难不成曹操转脸就将崔琰扔掉?若是真的如此短视,将来曹操还怎么服众,还怎样用人?
所以冀州士族等人在知晓了此事之后,很快就达成了共识,推举曹操登上丞相职位,而相同的,臧霸和蔡瑁也是差不多相似的心思。
在这个事件之中,曹操退让了一步,但在某种程度上获利了。毕竟曹操也不想要将破罐子完全打破,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多存留一些汤水的。之前之所以和冀州豫州的地方豪强发生了矛盾,产生了争执,其实还不是因为原本的『蛋糕』小了,腾挪施展不开,大家能吃的那么多,而现在几乎等同于是将『蛋糕』扩大了,自然矛盾就减少,或者说减缓了。
荀彧或许早也看到了这一步,但是他迟迟都没有说,也没有做,只不过是因为荀彧对于天子刘协,心中多少还有一份大汉的忠诚。可对于郭嘉来说,他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和负担了,当然是怎样更有利,就选择做什么。
虽然说郭嘉的这个计谋,其实在某些方面上也并不能说尽善尽美,甚至可能有点治标不治本的嫌疑,然而在当下已经渐渐走到了死角里面的时候,唯一的道路也就自然是最好的道路了……
荀彧知道刘协在做什么,郭嘉也知道,只不过是荀彧在乎,而郭嘉不在乎而已。
曹操在之前的荆州之战当中,先胜再败后和,虽有功勋,但是谈不上什么大胜,而这一次的青徐之战,先败而胜,不仅有斩获,而且还除了一部分隐患,自然可谓是『大胜』。反正不要和骠骑那家伙比就行了。
再这样的前提之下,曹操借势登上丞相之位也就有了比较充分的理由,也更容易让普通人接受一些……
而这些普通人里面,显然并不包含天子刘协。
刘协回到了后殿中,只是摘下了沉重的冕冠,连衣服都没有换,便是将大小宦官全数都哄赶了出去。
后殿暖阁并不大,雕花的碧纱隔又将其分成了内外两处。
在外面有一张桌案和锦垫。一排书架立在一侧,放着一些闲散的书卷。正儿八经的书籍或是奏章,是在另外一件书房内,这里大多数都是一些不是很重要的书籍而已。桌案上搁着一只狼毫笔,笔尖上还有些墨色。
在碧纱隔后面的则是可以临时歇息的卧塌,在内间的一角点着熏香,淡雅幽香,正是西域而来的上等香料。
可是这些平常人难以获取的东西,并不能给刘协带来心灵上的平静。
刘协坐在桌案之后,眉头紧锁。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动作,所引起的曹操反扑,还是因为曹操原本就有这方面的意思,然后等到了现在这个的机会。
这一次,刘协已经是自觉得非常小心了。
毕竟董承的死,他依稀还能记得,而有时候夜里也会因为有女子的悲泣之声而惊醒,然后翻身坐起之后才发现那只不过是风吹过了树梢。
刘协一直处心积虑,嗯,小心翼翼的在积攒着自己的力量,他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那未来的大汉,想象着那碧蓝的苍穹和广阔的土地……
刚好刘协又知道曹操在前一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和骠骑抗衡,曹操在很多地方都吃了亏。
曹操去了邺城,夏侯诸子又是要忙着防备骠骑,另外一边还要对付江东,一时之间谁也顾不上刘协,也不会有什么心思来刁难他,刘协正在准备好好的安排一些他自己的小日子,动着一些小心思,结果没想到这才多久,就迎来了惊天霹雳,然后瓢泼大雨加上冰雹砸在了脸上。
痛在心间!
即便是刘协没有多少和相权相争的经验,但是他本能的知晓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
今日朝会上虽然没有敲定曹操登上丞相之位的事情,然而刘协知晓,这绝对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上表启奏,直至曹操『众望所归』的登上丞相之位为止!
刘协忍不住拿起了桌面上的狼毫笔,然后在桌案上的纸张上运笔如飞,写下了『其心可诛』四字,尤其是那个『誅』字,力透纸背,长长的一捺犹如刀锋般尖锐!
刘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将笔一掷,浑然不顾沾染的笔墨在桌案上溅出了大块的墨色,站起身来,在狭小的后殿房间之内,背着手来回转了两圈。
然后又转了两圈。
等到转到第三个两圈的时候,刘协的情绪终于略微平缓了下来。
他有这个能力阻止曹操登上丞相之位么?
他倒是想要有,而且还在努力的积攒,可是很遗憾,刘协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当下的力量,并不足以和曹操抗衡。
那么……
刘协微微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抬头就要往外走,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然后转头回到了桌案边,一把抓起方才写了字的那张纸,揉成了一团,目光左右看了看,最后塞在了自己的袖子里,这才转身而出,往皇后之处而去。
刘协走后,一名打扫的宦官低眉顺目的进来了,不久之后便是发现了桌案上面的墨迹,连忙凑过去,又伸出一根手指,在桌案上残留的印记上空虚虚比划,只可惜虽说有些墨色透过了纸张留在了桌案上,但仅有那一捺似乎比较明显,其余的字都相对含糊,并不能确定写的是什么。
宦官抬眼望向门外,目光一闪,但是很快又是低下头去……
对于刘协来说,只是在宫殿之中无奈的心理挣扎,而对于大多数的官吏来说,则是掩饰不住的心中欢喜了。
在早朝之后,崔琰便是随着人流到了尚书台之处。
尚书台,似乎永远都是在忙碌,人员进进出出,忙得几乎是要足不沾地一般,但即便是如此,在见到了崔琰之后,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不惜奉上最为灿烂的笑脸,就像是三月里面的桃花。
甚至还有亲自给崔琰引路的,站在拐角道旁,弯着腰等崔琰走过去之后才肯离开的,那客气劲,让崔琰多少也有点受宠若惊。
『季珪清忠高亮,雅识经远,绝非碌碌之人,今庄美于前,推方直道,真乃吾辈楷模是也!』尚书台行走,卫尉寺丞卢洪,笑眯眯的直行几步到了崔琰面前,开口就是一阵夸赞,然后引请崔琰进门登堂。
崔琰客气了一下,然后便和卢洪走进了堂中,之后便是拜受敕书。
让崔琰有些意外的是,这一次除了将他的别驾换成了刺史之外,还额外给他加了一个侍中的官职,虽然说这个侍中的官职是加官,也不算是什么多么显贵的职位,但是这个所谓的不大,也是相对而言的。
一般人,即便是这种禁中受事类的加官,也是从郎中开始,然后熬一熬,至少要经过一年的时间,才能升一级到了尚书郎,再熬些时日,才能升侍郎。
侍郎之上,才是侍中。
正常来说,封一个尚书郎或是侍郎就算是不错了,而崔琰一上来就免除了这些熬资质的时间,一步就跨越到了禁中受事的侍中散官,倒也不可不谓是一种恩宠有加。
侍中,从秦始置,是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没有定员,两汉沿置,因可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逐渐变为亲信贵重之职。
崔琰虽说略微有些惊讶,但是礼仪神态依旧不乱,恭恭敬敬的接了官职敕书之后,周边的大小官吏又是同声贺喜,让崔琰越发的感慨自身当下的处境,和前几个月相比较,真是大相径庭。
不过这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侍中在秦代之时,还有身为丞相之史,以其往来东厢奏事,故谓之侍中的意思。崔琰如今为曹操先行扛起大旗,自然是当得这个侍中之职。
不过本来应该是极为融洽的气氛,随着一个人的到来很快便荡然无存。
一名须发皆有些花白的老年人沿着回廊而来,抬眼见到了一群人围在崔琰左右笑谈纷纷,脸色便是有些不愉,当他行至崔琰左近的时候,冷眼眯着,脸上露出了一些讥讽神色,微微抬手,像是行礼,又像是往外弹了弹灰尘,『季珪如今一鸣惊人,得享厚禄,真是世人羡慕啊……恭喜恭喜。只不过这人生得意之时,还需谨慎克己才是。些许恶言,循情相告,听或不听,悉听尊便。』
其言之意么,大概就是我这个人是个直性子的汉代版本。
崔琰微微笑着,礼仪丝毫不缺,拱手说道:『多些太过兄提点。』
刘太过,刘逸斜眼瞄了一下在崔琰身边的卢洪,也没有再说什么,便是甩了一下袖子,仰头而去。
『哼……』卢洪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然后见到崔琰转头,又是换上了笑眯眯的脸,『此人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无权无势之辈……呵呵,此人些许妄言,季珪休要放在心上……」
无权无势?
呵呵,未必。
刘逸这人,若是说起来,可以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了。在汉灵帝时期,他就曾经担任了太常,还担任了司空,虽然说第二年就被免职,属于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背锅三公,但是毕竟也是担任过大汉顶级的官吏,身份自然不寻常。
再加上刘逸又有七拐八扭的皇亲关系,现在担任太常之职,负责各项宗庙礼仪,年龄又大,基本上来说旁人见了他都会礼让三分。
刘逸这样的一个职位,这样的身份,基本上来说就决定了他一定是站在天子刘协的立场上,只不过他年龄大,手下又是一群不是跳大神的,就是看星星的,搞神搞鬼还算是凑合,真要做什么事情也做不了,顶多只能像是当下这样敲敲边鼓,其余的也无能为力。
崔琰这一次为曹操摇旗呐喊,表面上固然只是曹操晋级丞相,但只要心中有些数的,也就知道这其中究竟是代表了一些什么。在亲曹派眼中,崔琰当然就成为了自己人,一路而来的礼遇和热情也因此而生,而在保皇派的眼中,崔琰此举无疑就是恶行,大坏社稷,甚至可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在刘逸的言语之中,基本上就是将崔琰看作阿谀的小人,士林的败类……
然后卢洪之言,表面上说什么『休要在意』,但是实际上却多有怂恿之意。
崔琰笑了笑,说道:『太常良言相警,自是好心,唯交浅不言深,或寡智而不敏,亦有敬谢而已……在下还有些事,改日再聚……抱歉,容某先告辞了……』说完后,他也不待卢洪回应,又转头对周边的尚书台官员们稍作示意,然后便告辞离去。
之所以不和卢洪继续交谈,一方面是因为崔琰察觉卢洪此人别看满脸笑容,但是心怀未必好意,另外一方面崔琰略有些怀疑当下尚书令这些大小官吏的行为,是不是在给他挖坑,引来像是刘逸这样的人……
也就是当下天子暗弱,才能行此举,否则的话……
反正崔琰和大多数的冀州士族子弟都是一样,当年可以向袁绍献上『忠诚』,当下也可以向曹操献上『忠诚』,若是未来天子刘协有朝一日可以强权临政,崔琰等人也会毫不犹豫的向天子刘协献上『忠诚』。
只不过这个『忠诚』,是在确保自家家族的利益的前提之下。说句不好听的,崔琰等人基本上根本与真正的忠诚无关,只有实际的利益。
当崔琰离开了尚书台,正要到自己暂时在许县的落脚之处,还没有出官廨大门的时候,忽然又有一名侍从急急从后方赶来,高声大喊道:『崔侍中!崔侍中请留步!大将军又有恩授降下,还请崔侍中前往大将军府领取敕令!』
此等声音落下,便是周边的众人忍不住的哗然!
一日二受敕封!
前脚还没有走出朝堂的官廨,后脚又去大将军府受封!
感觉到了周边大小官吏投来的那种羡慕的目光,崔琰在惊讶之余,同时也察觉到了严重的危机,如此一来,他原本的冀州士族首领的立场,将会面临着非常大的转变!
崔琰脸上颜色不变,但是心中却开始不免有些橘麻麦皮了……
就算是这一次丞相之事不成,崔琰知道,自己也是被牢牢的贴上了曹老板的标签,扯都扯不掉的那种!
明面上是一日二封,实际上是一石二鸟!
不,甚至是一举多得啊!
曹操这真是……
好手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