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乌夜啼
湘江水逝遗红,楚云彤。
道是夙缘,不意问吉凶。
麒麟梦,又何恐,散无踪?
一缕残香未剪,借东风。
(一)、
襁褓之间父母违。
简简单单七个字,注定了湘云在史家的不如意。
史鼏原是保龄侯史侯嫡长子,娶妻承爵后,为一等保龄伯,继承先祖之志,远赴边疆。彼时史侯及其夫人早已不在,史鼏之妻已有孕五个月,史家也没人劝得动他。
史鼎与史鼐商量过后,留下新婚的二哥在京城照顾,自己陪着大哥一同前去。
谁知五个月后,竟是史鼎一人扶棺而归。
史鼏之妻得了消息便晕了过去,挣扎了两日方产下一孱弱的女婴,血崩而亡。
(二)、
史鼐与史鼎不顾身份守了两日,却只得抱着新得的侄女面面相觑。
原先史鼏出征时,便是以妻子腹中有子,驳了两个弟弟的劝说。
二人想着兄长有后,便也随他去了。
哪知如今的局面。
(三)、
史鼏与史鼎本也是立了大功的,史鼏战死,自是要上报朝廷。
另有爵位一事,也不是自家可以擅断的。
史鼐上报时还提了一句,兄长遗有一女。
史鼐原是想着,能不能让侄女招赘,生子袭爵。
自己和弟弟两个大男人,何愁挣不来爵位?
可惜,终究不能如愿。
(四)、
皇家偶有恩典令孤女可招赘生子袭爵的,多是其女已长成的。
养到□□岁去了的尚有不少,何况一襁褓中的女婴?听说……还是个难产的,母已亡故,身子虚弱,谁知道能不能养大!
加恩本就是为了安抚功臣为了朝廷的颜面,史家又没死绝了,自有旁人顶门立户。
袭爵旨意下,兄终弟及,史鼏之弟史鼐袭爵,因史鼏之功,袭保龄侯爵。另有史鼎,因功封忠靖侯。
(五)、
史鼐得了旨意,只得苦笑。与夫人收拾了搬入保龄侯府,又将侄女抱到身边养着。
千金的药方万金的药材,卯足了劲儿,好歹人是站住了。
偶尔与史鼎闲话,当年若是拦下大哥,换做是自己与史鼎一起出征,如今又将如何?
(六)、
又将如何呢?
史湘云闲来也会想,若是当年父亲不曾出征,又将如何?
顶门立户的父亲,温柔慈爱的母亲,或许还有活泼好学的弟弟,娇憨可人的妹妹。
自己,也该是侯府的嫡长女,名正言顺的!
而不是如今这样的孤女,一个寄居在二叔家的侯爷的侄女。
(七)、
幸好还有老祖宗,自己姑祖母,常常接了自己去荣国府小住。
荣国府富丽堂皇,国公府的门第,有慈爱的老祖宗照看着,有青梅竹马的二哥哥陪着,有丫鬟婆子们奉承着。
渐渐的,在湘云心里,荣国府比史家更重了一些。
(八)、
直到有一日,湘云偷听到了贾母和赖大家的对话。
若是当年爵位落在湘云身上,她与宝玉倒是绝配。
湘云留心听了贾府婆子的闲话,才知道世上还有别人家的女儿能招赘继承父亲的爵位。
为什么自己就不行?
为什么父亲的爵位不能给女儿?
为什么父亲的爵位就这么给了二叔?
自此,湘云打从心里远了史家。
(九)、
湘云满心满眼里只将荣府当做自己的家。
即使史家常常差人来接自己回去,隔不了多久老太太也会来接自己。
瞧,这才像是自己嫡嫡亲的家人!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关心自己的!
可惜,好景不长。
(十)、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从此老太太再也记不得自个儿了!从此爱哥哥只围着她打转了!从此在贾府再没有她史湘云的立足之地了!
省亲没有自己的份,好容易借着宝姐姐生辰插了一脚,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竟惹得她作天作地,把自己作回了史家!还惹了好一顿训斥!
果真是长了张妖妖娆娆的狐媚子脸!跟个戏子一般的小性!半点儿官家小姐的气量都没有!
(十一)、
被拘在史家学规矩的日子,湘云日日盼着,夜夜想着。
爱哥哥,你怎不不叫老祖宗来接我?
你还记得有个云妹妹吗?
(十二)、
再相见,便是良辰吉时,洞房花烛。
(十三)、
闻得贾府抬了小定礼来,湘云如蒙大赦,心里头既喜又怕。
一遍遍的求着嬷嬷,一遍遍的差人打听。
三叔要将贾府之人打出去,二叔拦住了,史家收下了小定礼,成亲的吉日定下了,贾府来大定了,花轿上门了……
一桩桩,一件件,喜得湘云羞红了脸。
嬷嬷说,这是新嫁娘的喜气!
(十四)、
乐极之时,又有几人能居安思危?
乐极,便生悲。
湘云每每想起,都不由去想,当时是不是自己乐昏了头,才没去深究,为什么要在城外的庄子上出嫁?
(十五)、
直到看到贾母眼中的可惜,看到王夫人眼中的厌弃,湘云才明白过来,史家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婆母不喜,夫君痴傻,又没有娘家撑腰,一切的苦只能自己吞进肚子。
不管是先头出尽风头,号称半个主子的袭人,还是后来不明不白突然冒出来个,什么已故尤姨娘的陪嫁丫鬟凝梅,湘云心中虽愿,却只得忍气吞声强颜欢笑,听婆母的意思,一一喝过敬茶,定下名分。
(十六)、
进了个梅姨娘后,便如同唱大戏一般。
搜府、抄库房、捉人、下狱,湘云也懒怠理会。
横竖大夫说了,自己像是有了喜脉,只不过日子尚浅,还不能肯定。
与其上蹿下跳的去出力,倒不如安安稳稳的养好身子,只求个将来。
婆母那边,做个表面功夫也就罢了。
(十七)、
王氏流放那日,湘云听着大夫回说梅姨娘有了身子,不由的抽了抽嘴角。
随手指了个婆子去送几件衣物,湘云便把此事撂过不提。
横竖,你儿子也不在意。
(十八)、
气死宝玉,也是一时之气。
自己的生身母亲下了大狱,他身子不好不为母亲奔走也就罢了,倒是与妾室有了孩子!
只盼着,自己肚子里的千万不要学他才好!
(十九)、
爱哥哥去了,老太太去了,湘云的日子倒过得平顺了起来。
拿着贾母临去前分的钱财,湘云与甄珠二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贾政身为公爹,却是得守着礼数避嫌,万事不管不听不问。
至于昔日的赵姨娘,如今的贾二太太,她与王氏嫌隙颇深,能撂开手不去折腾已是大善了!
(二十)、
甄珠素来是个乖觉的。
被骗着逼着做了贾宝玉的姨娘,她自是不满。
然而为了自个儿的将来,为了甄家能有一丝血脉留下,她不得不上赶着去讨好宝玉。
幸而,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二十一)、
湘云却是生下来个闺女。
在月子里头,听闻梅姨娘生下个大胖小子,湘云不是没有恨过。
只是紧跟着,却有人来回,说是梅姨娘想求个恩典,将儿子放在太太名下。
湘云深深的笑了,只说了一个字:“好。”
不仅仅是要记作嫡子,还得好好教养才行!
横竖宝玉已死,只有这个哥儿好了,将来才能给自己的女儿撑腰!
必不能叫女儿同自己一样……
(二十二)、
宝玉死后,一同养胎的日子里,湘云便与甄珠亲近不少。
待一儿一女生下,甄珠便主动交代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湘云如今可不傻,自是知道,若不是如今这一儿一女的场面,甄珠必定不会向自己吐露半个字!
现下里交代清楚了,一是给自己一个把柄,好叫自己放心教养哥儿;二也是防着,将来哥儿长大了,若有人揭出此事,也好及时应对。
若叫人打个措手不及,不只是甄珠,连带着湘云的好日子也得跟着毁了!
(二十三)、
甄珠原想给哥儿取名贾蒖,可惜与贾珍重了音。
再三挑选之下,选了茜字。
甄,西土之瓦。西,甄字之首也。
湘云听得之后不过笑了笑。
到底所求不同。
湘云生的姐儿,随了贾琏的大姐儿贾永蘖,取名贾永苎。
一是盼着这辈子唯一的亲生孩儿能站住,二也是愿女儿能芳龄永驻。
(二十四)、
贾茜生的好,与贾琏三子贾蓕年纪相仿。
湘云便厚着脸皮,借着昔日的情分,将贾茜从去荣府,与贾蓕一同读书。
凤姐念着昔年在贾母身边的日子,念着湘云寡妇失业的,念着终究是亲戚一场,只将贾茜比着贾蓕的待遇,一同教养。
(二十五)、
贾茜倒也出息,一生官至四品。
许是贾母当年计策好,许是上头无心追究,直到贾茜读书中举做官,直到贾茜请封了嫡母又请封了生母,直到贾茜娶妻生子送妹出嫁,甚至最终将嫡幼子改了甄姓,对外只说是过继给生母早逝的兄弟,实则悄悄过继给了甄宝玉,也没人翻出昔日金陵甄家的事儿来。
湘云合眼时,看着身前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看着长孙媳妇怀中小小的重孙子,终是含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