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
四季如春的昭阳殿里繁花落尽,连那往年盛开的雪梅也死了。
寂寥的长廊,灯火昏暗,摇摇欲坠。别说那掌灯的宫人,就连整个宫殿里的活人的生气都消失了。
刺骨的寒风从毫无遮挡的门窗闯入,推得屋里的珠帘“哗哗”作响。
“是谁在那装神弄鬼?!见到本宫,还不赶快拜见!”林婉柔话虽坚利,可语气却颤畏。
她抱着双腿,瑟瑟发抖地坐在满目疮痍的殿堂内,斜着眼惊恐地看向门外。
然而那只不过是她对风的幻想罢了。
听到风声的宫人们都逃走了,她们有的偷走了贵妃的珠宝,有的抢走了贵妃的华服,金银,甚至锅碗瓢勺。
一夜繁华落尽,人走茶凉。
林菀柔很早就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从见到画颜的那一刻起,她就为逃离皇宫做准备。可每当她前脚刚踏出昭阳殿,后脚便有人跟了上来,那些人满眼仇恨,不怀好意,她隐隐约约还能瞧见那些人袖口中暗藏的尖刀。
她也曾想大声呼救,可当她一抬头时,却见到她的周围,乃至整个皇宫的人,甚至太后身边,全都是带着仇恨的隐敌。
这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围成一一堵堵墙,一日一日朝她靠拢,渐渐地她开始呼吸困难,无路可退,只得彻底放弃挣扎。
她渐渐明白了,这些人因何而存在,又为何迟迟不对她下手。
他们都在等着一个人,画颜。
她开始整日整夜的恐惧,惊悸,等待死亡的到来。
今夜的皇宫格外热闹,她的心反倒逐渐平静下来,她终于知道画颜要来找她了。
门又一次被撞开了,这一次,却不关风的事。
林菀柔惊觉地抬起头,朝黑漆漆的门外望去,她知道那个人来了,因为她闻到了那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杏花香。
她撩开杂乱的散发,缓缓站了起来,她想看得更清楚,那张曾让她嫉妒至深,恨之最深的脸究竟变成什么样。
她睁大着眼睛仔细地盯着那个方向,直到那抹红影真的闪现在珠帘上的时候,她脸颊微微颤抖,却忽然凄惨地笑了起来。
她指着逐渐靠近的忽隐忽显的红影,讥笑着说:“你竟然真的做到了?你根本不是人!”
一瞥寒光乍现,珠帘拦腰而断。
那抹红影,终于完全地显现在了林菀柔眼前。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人,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画颜冷眼一抬,巧笑,她懒懒地拖着步子前进,“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我只不过是魂魄一样的所在,只是一抹影子,没有灵魂。投射在我身上的一切,不过是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一切。好在,此时,我遇到了你。”
林菀柔怔了半天,根本听不懂画颜说的什么,她惶惶地问:“你什么意思?!”
“因为,因为你给我的投射,是无情,冷血,这样,当我动手时也自然容易多了。”从画颜痴惘的眼神中可以瞧见,她又开始陷入了刚刚的那阵痴魔中。
林菀柔惊恐地往后退步,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寒所至,还是因恐惧所至。
“你想干什么?!”林菀柔忍不住惊叫一声,尽管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要面临这一切时,她仍然不够胆量,她总是高估了自己。
画颜被她的话逗乐了,她纵声狂笑着,笑声凄厉,尖锐又苦涩,闻之使人毛骨悚然。
听得林菀柔头皮发凉,她从未听到过人会发出这般笑声。她再次被震惊,以她对画颜多年的了解,眼前这个疯狂,失态的女人绝不是她所了解的那个聪颖机智,自制力极强的画颜。
只见画颜又自缓缓抬起脚步,“我父亲是你杀死的,我母亲也是被你杀死的,是也不是?”她狂笑着,冰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的沿着她柔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重复的问着:“是不是?是不是“她缓缓的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钩铁锤,在林菀柔心里头撞击着。林菀柔枯瘦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墙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根本不是人,你是鬼!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林菀柔瞄准手边的半只蜡烛,一把抓过张牙舞爪地朝画颜面前挥动,嘴里仍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天地神灵,助我降妖伏魔!”
画颜冷眼一步步朝她走近,一手拂开她手中的‘武器’回手狠狠朝她脸上抽了一巴掌,“这一掌,还给馨巧,”复手又是一掌,“这一掌,还给姐姐。”
林菀柔跌坐在地上,抚着红肿的脸颊,哭丧着求饶道:“求求你,别打我,别打我!”
画颜将扬起的手渐渐落下,停住了脚步。
求生的**,促使林菀柔不能束手就擒。聪明的她立即双腿跪地,抱着画颜的腿,求饶道:“八爷!八爷!求求你,念在往日的情面上,就饶恕我吧!我从小无父无母,没人管教,在姨娘们的压迫下艰难存活,故而顽劣无人教,愚昧无人诲啊!请八爷念在菀柔情有可原,免我一死吧!”
画颜心软了吗?
似乎并不是。
她无动于衷,根本没听见林菀柔的这一番深情忏悔,她缓缓从袖口抽出一柄短刀,划开她额前的长发,怔怔道:“你的眼睛,是不是该还给我了?我听说,你用我的眼睛跟鬼头换了不少补药?”
林菀柔的身子瞬间僵硬,她像被电击了似得弹跳开来,她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痉挛,苍白。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说再多都无用,她瞄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迅速转头紧紧地盯着画颜,瞅准时机,一把将地上热蜡滚滚的红烛朝画颜脸上扔了过去,趁她反击之时,自连滚带爬地迅速逃出了昭阳殿。
她赤脚踏在湿漉漉的走廊上,她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自由,她感觉自己逃脱了画颜的死亡威胁,逃脱了太后的压制,逃离了皇上漠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抬头疑往四周,竟也不知自己慌忙之中究竟到了何处,黑暗之中,路消失了,只剩眼前的一座陌生的空亭。
她茫然四顾,漆黑一片,不见一物。
难道我也死了?
“哈哈”
又是那人凄厉的笑声。
迷离之中,那抹魅惑的红影又渐近了,她似乎怎么也摆脱不掉她。
她不是人她不是人
林菀柔疯狂地一把把抓着自己的头发,连头皮也被扯了下来。
画颜握着刀的姿势依然不变,她仍然笑着,几近疯狂地笑着。
林菀柔被逼得一步步后退,她那瞬间的畅感迅速被恐惧吞噬。
她多怀念那种感觉,像小时候偷偷绕开书房里父亲严厉的目光,跑到后院找娘亲陪她荡秋千。
秋千摇啊,晃啊,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春风拂面,暖阳裹身,无忧无虑
“女儿啊,快来快到娘亲这来”
林菀柔蓦然回身,欣喜地笑了,一边朝前追着喊,“娘亲,你在哪儿?娘亲?”
一边喊着,仍一边欢乐地奔跑着,却不知不觉撞到了亭中的栏杆,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往亭外高空中落去!
画颜顿然收住脚步,条件反射地拿起肩上的披帛一甩,拴住了林菀柔的右腿。
林菀柔从幻境中惊醒,回头一看,见画颜竟出手救下了自己,正欣喜朝她呼救,却见画颜面无表情地将手一放,自己脚上一松,整个人又迅速下落!
红纱遮住了画颜的视线,她没有看清林菀柔最后跌落亭下的那张释然的笑脸。
黑暗的四周,突然因雪的到来而变得晴朗,假山,枯树,溪流,水池,一切景物瞬间显现,或者说,这一切根本一直都在。
她的视线因另一景象而吸引,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间隙中,竟傲然冒出一朵鲜艳的梅花,梅花的身姿那样骄傲地挺着,好像在向世界宣告,天下唯我独尊!
画颜这才从魔障中猛然惊醒,她惶惶回想今夜发生的一切,那迷幻的妙音,那惑人鲜血,她恐惧地一把扔下手中的尖刀,颤抖地摸着自己僵硬的面颊,“我是谁?我是谁?我不是画颜我不是画颜”
“颜儿?”刘车儿突然出现在画颜身后,他似乎已经观察她许久。
“你怎么了?”他关心地走近。
见到刘车儿,她却忽然后退并狂笑起来,“爹,娘,姐姐,馨巧,你们的仇,终于报了!你们别担心,我这就来陪你们!”
说完,画颜迅速转身,越过围栏,纵身往下一跳!似一只艳丽妖娆的蝴蝶翩翩坠落。
繁华往事随着香尘散尽,没能够留下半点踪迹,如茵的春草年年自绿,流水无情地逝去。黄昏时啼鸟在东风里诉怨声声,飘飞的落花还像那坠楼的人儿。
画颜依稀记得,在她跌落的那一刹那,除了刘车儿的呼救声,那整夜盘旋在她脑海里的妙音又奏响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那唱词却在她的身上应验了。
残夜已逝,黎明来临。
在这场战争中,究竟最后是谁获得了新生,谁坠落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