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磅礴大雪,它能掩埋过去,洗涤将来。
白茫茫里有两三点黑影浮动,十里亭,仍有人迹。
画颜半靠在软座上,凝神远望。一旁的火炉旺盛地燃烧着,不时‘霹雳’做响。
胜蓝半掀开茶盖,热气腾腾的茶水,清香四溢。
她将茶递到画颜手边,细心嘱咐道:“小姐,快喝点热茶驱寒吧。”
画颜接过茶杯放入手中取暖,回头道:“他们也该到了,你也准备一下吧。”
胜蓝点了点头,将炉火上沸腾的茶壶取下,重新又冲了三杯热茶。
茶刚一冲好,只见远处雪茫茫中闪现三个黑影来,黑影快速朝十里亭方向移动,越来越大,直到完全显现。
画颜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朝亭外刚下马的三人走去,微微俯身道:“王爷。”
刘车儿拂落脸上的雪花,细瞧了瞧,这才惊讶道:“颜儿怎会在此处?”
随行的澹台明月立即俯身歉然道:“王爷恕罪,是臣通知画颜小姐的。”
“澹台,你”刘车儿有些恼怒,他千方百计隐瞒,一兵不带,就是不想让画颜知道,参与其中,因他受累。
画颜笑了笑,将生闷气的刘车儿往里拉,还向身后的满身雪花的澹台明月和上官战枫看了一眼,“快进来吧。”
四人围桌而坐,茶水的温度刚刚好。
画颜扫了这三人一面,见他们个个僵着脸,低头不语,便朝刘车儿笑道:“上大夫是怕你以身试险,故而让我来劝你,他算是尽了他的职责。”
“我何尝不知,只是我不希望你们跟着本王冒险,沛城不是只有本王最重要,而是那里的百姓!本王此次赴京,是去定了!”刘车儿责备地看向澹台明月与上官战枫,义愤道。
那二人都低头不敢言。
“是我让他们护送王爷,路途遥远,王爷万万不可有差池,城中的百姓还等着王爷救赎。”画颜淡淡地说道。
刘车儿惊讶抬起头问道:“颜儿同意我进京?你真的不阻拦我?”
画颜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刘车儿道:“我尊重王爷的选择,因为我知道王爷是百姓的好王爷,是天下的好君主,我岂能横加阻拦?王爷只管做你该做的,一切有我。”
刘车儿抬头看着画颜,眼里闪过一片晶莹的亮光。他该错过了多么好的人的啊,如果有来生
刘车儿没有接着想下去,他毅然起身,走向亭外,又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脚下一尺深的雪。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雪已经将他们来时的脚印掩盖。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刘车儿仰头一笑,转身掠上了马背。
无论何时,他那诗意的境界总不消失。
画颜送到门外,目光平静地看着刘车儿上马远去,直至他的背影完全隐没。
这时,画颜却笑了,不知为何,心下却感到轻松许多。
她果然没看错人,刘车儿不负天下人所望,以自身之躯,换平民百姓之生,这份善举将来也一定会回报到他身上。
“你们也别站着了,与我一块坐下赏雪如何?”画颜回到原位坐下,看着望眼欲穿的澹台明月与上官战枫。
澹台明月着急忙慌地凑到画颜身边道:“小姐,你,你也不劝劝王爷,怎么反倒纵容他!”
上官战枫与澹台明月想法一致,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不敢当面指责于她。只是愤然将剑放桌上一掷,面容不悦地坐了下来。
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画颜的气,他也弄不清楚。
画颜用眼神示意他们坐下,正要说些什么,忽见胜蓝举着丹凤走了过来,她将手里的一张纸条递到画颜手上,“小姐,这是丹凤带回来的最新消息。”
画颜接过细瞧,忽将眉一扬,轻笑道:“四王爷也想来凑热闹?”
“四王爷要来京城?”澹台明月惊讶地问。
画颜将纸条收回口袋,点头答道:“不错,听说他们到了关山却没了动静,那关山离京城也不过大半天的路程。这么明显的举动,上大夫就不用我说明其意了吧?”
澹台明月微微一愣,忽拍案怒道:“枉费王爷舍命救他,他竟然无视兄弟之情,见势夺利?!”很快,他又察觉自己举止不当,欠了欠身,垂下手去。
画颜低头笑了笑,“狼子野心之人哪懂得知恩图报的善举,上大夫何以变得如此单纯?”说完,她眉眼一转,起身走到一旁,将上官战枫唤到近前说了什么,这才坐回原位,怡然自得地斟起茶来。
上官战枫即刻会意,取了桌上的剑,拱手向画颜道:“画小姐放心,我立刻就去。”
画颜微笑着点了点头,“上将军出马,我自然放心。”
上官战枫领命退下,转身之际,不由朝胜蓝看了一眼,见她满眼关切,心中淌过一阵暖流,连这寒冬的天气也不觉得了,兴致高昂地上马离开了十里亭。
澹台明月眼珠子灵巧一转,知画颜又有了计谋,连忙指着自己,探问道:“小姐,那我呢?”
画颜将斟满茶水的杯子,往他面前一放,收回手躲在暖炉下,笑道:“你?就留下来陪我喝茶赏雪吧。”
澹台明月不可置信地问:“在下什么都不用做?”
画颜笑着点了点头。
澹台明月为难地说:“王爷正经生死攸关,我又哪好意思这般悠闲自在!小姐,你还是派份差事给我吧!”
画颜抿嘴一笑,“你一个柔弱书生,在那刀枪剑影里能做什么事?倒不如陪我说说话。你放心,这往后你的差事还能少?”
澹台明月听得出她话里有话,这才安心入座。他一边沉思一边端起茶杯,忽抬头看着画颜笑道:“看来小姐早已胸有成竹,势在必得,所以才有如此闲心。”
画颜微笑不语,仰头看着刘车儿消失的方向,缓缓道:“从他踏进城门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注定就此改写。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强兵,战马,刃剑,都抵不过民心。唯独只有他能一步登天,因为全天下的民心托举着他,推扶着他往皇帝的宝座前进。民心亦是天意。”
画颜的眼前似乎显现了刘车儿踏入城门后的最后一个画面。
陈旧的城门迎着逆风艰难地闭上了,刘车儿停下了脚步,他似乎听到了画颜的呼唤声,蓦然回顾。
然在那一寸宽的最后的间隙中,空无一人。
刘车儿默默转身,在左右士兵暗抵的刺刀下,举步前行。
偌大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房门紧闭,悄无声息,竟比从前的幽冥县更加诡异。
刘车儿默默打量着地面上的雪印,又看了看旁边士兵脚上的履,若有所思。
刘车儿前脚刚踏进城门,后脚便被士兵擒拿,太后可真是急不可耐了。
这却并没有出乎刘车儿的预料,相反,他反而感到一阵轻松,至少少了那逢场作戏,勾心斗角戏码。
刘车儿昂着胸,迎着刺骨的风雪,毅然前行。
对面的楼上的窗口开了半截,红烛映出半个窈窕妇女的影像,刘车儿怔然一望,心领神会,低头继续前行。
过道旁的一家药铺忽然开了门,一盆滚烫的茶热水一股脑从门内扑腾而出,险些洒了刘车儿满身。
押送他的士兵看了,也不催促,立在原地不住地嘲笑,等着看这位落魄的王爷的一出好戏。
刘车儿皱着眉头,紧闭着眼,慢慢抬起衣袖往满是茶叶的脸上擦了一擦。
“走路长点心眼!”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药铺门外响起。
刘车儿睁开眼,定睛一眼,原来是方海。
两人对视一眼,谁的脸上都未曾流露半点表情。
方海冷漠地看了那士兵一眼,不屑地拍了拍手,进了屋,重重将门关上。
刘车儿继续前行,他发现了街道上暗藏的无数只眼睛,热切而凶狠。
他欣慰地笑了,在这场战斗中,他并不是一个人。
“那庐陵王此时还不赴宴,看来是决心要和朝廷抗争到底了。”沉默半响,澹台明月忽又接着说道。
画颜握杯浅笑,“他倒是与刘义康想到一块去了,只是苦了他,在冰天雪地里来回蹿悠,他那身子骨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庐陵王也来了?难道他是想”澹台明月震惊地说着。
画颜点了点头,“他们必然以为刘车儿留了一手,打算等三王爷的兵马与朝廷激战之时,他们再从中渔翁得利。”画颜抬头看了看渐渐灰暗的天空,继而道:“这个时候,他必然已经到了南山下驻扎。”
澹台明月低头想了想,立即发挥了他的特长,向画颜提议道:“南山与关山,虽一面向西一面向东,两山之间却只相隔一座小山,且地势低落,道路偏狭,那不正是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好时机吗?!”
“他们手中的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大动作,反而给了他们有了逃脱的机会,还会影响京城里的动静,届时将谢晦引出来,便都功亏一篑了。若真要对付他们,也不必大张旗鼓。”
“小姐另有妙计?”
画颜狡黠一笑,微微侧身,笑道:“你以为上将军去了何处?“
“原来上将军是去截胡了!”澹台明月激动地站起身,忽又挠着脑袋疑惑的坐下,“单靠上将军一个人,能行吗?”
画颜神秘一笑,“拼武力自然不行,若动一动脑筋,便能迎刃而解了。”
澹台明月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厚着脸皮,拱手问道:“还请小姐指点迷津。”
暮雪肆意飞落,洒入了十里亭的茶桌上,留下点点水印。
画颜挽起长袖,伸出纤纤玉手,点着桌上的雪水,写了几个字。
澹台明月好奇地探着身子一瞧,念道:“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