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孟羲把有关小球实验的十几个问题通达全城,在城中引起了一场热烈的讨论与探究。
首先是教书先生们,教书先生们共有的特点是,这群人知识比技术多,嘴皮子远比动手能力厉害。所以,于教书先生这一群体,他们探究的方法是动口多于动手。
在课间闲暇,经常可看见几个教书先生在教室外一边照看着玩耍的小朋友,一边凑到一起对小球问题进行着讨论。
小球问题的问题本身根本不复杂,可于看似简单处问出的每一个疑问,细思微妙难解。
先秦典籍中,涉及唯物科学的是【墨子】,至汉,有【论衡】一书,涉工技器理,有【鲁班书】,这是典籍中可看到的唯物类书籍。
如果未曾看过这些,如果实际劳作经验丰富,实际体验足够,也能拥有探究小球问题的基本常识知识。就比如,李孟羲在给众人做小球试验时,抢答的多是普通匠人,于普通匠人而言,小球或是车轮从斜坡滚落是陡了快还是平的快,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问题,随口可答。而于许多读书人,他们少有观察和经验,往往还得想一会儿。
读书人们熟读经典典籍,他们或许因为懂得更多知识,思维更为灵活,可是,他们在实验探究方面,真的没有太多优势。
但总有例外。
读书人当中,也有喜欢动手的人。
比如,就有一个人,此人是教育部部长,白川,这人非常喜欢小孩子,每下课,都陪着小孩子玩耍。
最近今日,小孩子们中最流行的玩耍方式无疑就是小球与木块。
白川陪着小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孩子在玩耍中不知不觉就找到了好玩的地方。
不知是哪个小孩子起的头,有一段时间,小孩子们热衷于比较谁的小球滚的更远。
在这个玩耍项目中,小朋友们很快就发现,地上灰越少就滚的越远。为了让自己的小球滚的更远,小孩子们拿袖子扇拿嘴吹,想把灰尘弄走,手脸上弄的跟小花猫一样脏兮兮的。
白川看到这一幕,他不由想到了想到了那十几个问题中的某一问,【若使地上光至极致,滑之丝毫不阻,敢问此时,高球下落,滚至极致光滑之上,敢问,球该如何?球该滚动极远而停,亦或,永不停歇也?】
那到底,极致光滑之上,是极远而停,还是永不能停歇,白川陷入思考,良久迷茫。
这不过是两个选择而已,要么极远而停,要么永不停歇,随便选一个都有五成可能是对的。
然,何以如此?若永不停歇,世间当真有永无休止之物?
突有所感,白川仰头上看,他看到了天空炙白的太阳。
一瞬间,诸多想法突然跃入脑海。
(大日悬于太虚,亘古未见其变,世间,果当真能有永无休止之物?
处极致光滑之上,小球当真能永不停歇乎……)
忽而,白川又突然有了一个惊异的想法,(若大日永无休止,那何以日显夜隐,谁人藏之?)
白川一下发现矛盾之处了。
要么,日头不是永无休止,要么,日头就不是日现夜隐。这其中,必然有一个是错的。
可,日头若不是永无休止,若其总有休止之时,那它最终将休止在何时,休止在何处?
再若,日头非是日现夜隐,而是永无休止一直长存,可为何,只能日间不可夜见。
当白川有了些微的灵感之后,当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道理之后,却随之,带来了更多未知与迷茫。
这正应了那句话,知道越多,未知越多。
白川的思路被打断了,小孩子们的吵闹之声打搅到了他,循声看去,是两个小孩子要争扫帚,打起来了。
白川赶紧过去劝架,安抚了两个小朋友。
问清缘由,原来他们是想抢走扫帚把地上扫干净想玩耍。
白川看了一眼脏兮兮地面,地面上还凹凸不平,他好心的帮小孩子们扫干净了地面,然后又找来铲子把铲平。
整理好了地面,当小孩子们重新再玩的时候,小球在光滑的地面上一滚老远,小孩子们兴奋的炸开了锅。
白川看了一眼顺着地面骨碌碌滚动的小球,小球在滚过平整的地面之后,滚出不远,便余力尽消再也不动了。
对比非常明显,在平整无尘的地面,小球滚的非常远,力道衰竭很慢。
白川突发奇想,地面甚糙,那最光最滑之物,会是什么?
为给小朋友弄到更好的玩具,也为了心中的那一点好奇,白川开始动手了,他找来块木板拿小刀把木板一点一点刮平,刮完还是不够平,他又想到了拿东西磨,磨完以后,又想到,是不是可以再涂点油,等了涂桐油,发现干涸的油迹凹凸不平,于是又得磨。
在打磨过程中白川发现,每每以为已经是最光最滑的时候,再磨上一段时间,更光了。
白川不由便好奇,世间最光滑之物,能有多光滑,会是什么?
——
在另一边,匠营那里。
匠营是跟教书先生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群体,教书先生们喜欢说喜欢想,而匠人们则更喜欢动手。
有重赏高悬,这吸引了大量的匠人参与其中。
在闲暇时,匠人们围在一起摆弄着小球让小球滚来滚去各种滚。
这之中,发展出了多种分支。
有聪明人揣摩李孟羲的心思,他们以为李孟羲是要拿小球和斜坡做什么大用,这些聪明人就早做准备,他们以小球和斜坡和轨道为主体,发挥奇思妙想,做了各种器物。然后,就有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一部分。
还有一部分,有相当一部分匠人曾参加过李孟羲所主导的好多次测试,他们早熟悉了测试的流程。
在以往测试中,每做个什么东西,都得一个点一点的做一堆形制不同的样品,每一次试验都是。
于是,有部分匠人依照着惯例,以为这回也是要弄一堆形制不同的东西,他们便针对小球实验的一堆工具开始制作各种大小高低,材质,斜度,长短,弯直,完全是用控制变量法对每一个变量做了大堆物件。
要说,最符合李孟羲期望见到的,是这样一部分人。
有一部分老实人,他们想不到其他,他们就老老实实的关注于小球本身。
在一个角落里,地上铺着一块门板,门板垫的平平整整的,在门板上,左放一个三角斜坡,中放一轨,右边则是各种斜度不同的斜坡。
测试正在进行,一匠人将小球按在左边斜坡的刻度位置上,撒手使小球落下,小球轱辘一声顺着斜坡滚下,滚到底部,再滚过长轨,再顺着坡冲到右侧的斜木上,小球冲到最高处之时,高度恰正到达一个记号上。
那个记号事先量过,记号跟左边斜木刻度是同一高度的。
一个问题得到了验证,小球在两坡之间滚动,左右到达是同高的。
可匠人们在不知多少次测试中,同样发现,小球滚着滚着,会越来越低的。他们有朴素的推理,他们根据试验现象判断——既然,小球是越滚越无力的,那么,左边小球滚了一截滚到右边,一定是少了些劲儿的,看着到了一样刻度,实际上是低了那么一点的,只是看不出来而已。
匠人们迟迟未有最后答桉的原因就在这里,他们不确定,小球滚到右侧时到底是同高,还是逐次变低。
这个问题匠人们不能确定答桉,但另一个问题,两侧不同斜度和长度的斜坡,在某一端放一个小球,问,小球滚到另一端时,是坡陡了,滚的高,还是坡小了滚的高。
试验开始以前,匠人们普遍是觉得坡小一点小球滚的更高,而实验结果却是,跟坡没关系,不管什么样的坡,都是滚到一样高度。
问题的答桉有了——不同的坡,滚到同样高度。
这一问的最后一问,“何以如此?”
匠人们脑袋转不过超过三个弯,他们觉得很明显,是左边放多高右边就滚多高,要问何以如此,就是高低的缘故,高滚高,低滚低。
几日之后,有人先一步来“揭题”了,来人对李孟羲说有了某题的答桉。
李孟羲极尽隆重,极尽声势,他在城外着人搭了一个又高又大又空旷的草棚,草棚之中,放了一张矮几,矮几后,直着一块门板,门板上,挂着一叠白纸,另有,笔墨纸砚试验工具皆齐备。
李孟羲令人传令全城,令,但有能解题者,可到城东草棚演示,旁人若有想一观究竟者,可同往一观。
消息传下去之后不久,人们便一伙伙的向城外涌去。
李孟羲低估了人流量,不一会儿,草棚就进满了,又一会儿,草棚外边也来满了人。
李孟羲意识到,一个小草棚根本不够,下回得弄个高台才行。
等人差不多都到了,李孟羲手指身旁所张贴的题目,“此一十几题,谁人想解,可前来。”
人群当中,走出一人,此人是一个教书先生。
这人走上前,朝李孟羲拱手一礼,李孟羲认真回了一礼。
“禀军师,我解,第一题。”教书先生答到。
李孟羲看向第一题。
李孟羲念了一遍题,“高物下滚,其滚更远,何以如此?请答。”他伸手作请,引教书先生至矮几之后,并拿笔给教书先生。
李孟羲的意思是若有想写的,可写在后边门板上挂着的白纸上。
教书先生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把笔又放下了。
而后,他目光扫过围观之人,开始论述自己的见解,“高物下落,因其有高势也,逾高,落势逾大。
如,山崩石落,悬川落水,高叶坠地,凡处高者,必有高势,其逾高,其高势逾大,此所以,逾高之物,滚落逾远。不知,此讲可对?”教书先生朝李孟羲拱手一礼,谦虚问到。
李孟羲认真思考着这人所答。
“来人,东西呈上。”李孟羲立唤向草棚之外。
有士卒端着一托盘,托盘上,放有一袋钱财。
“先生先收下此物。”李孟羲对教书先生笑着说到。
等教书先生拿到东西之后,李孟羲整理了语言,他朝对方拱手一礼,“先生所答,某有不解。
先生所言,逾高之物,滚落逾远,那敢问,天上之日月,何其高也?若言逾高落势逾大,那敢问,高在苍穹之日月,为何,却不见其砸落于地?”
教书先生先是一愣,继而皱眉,略一想,他就有了对答,他然后爽朗一笑,“月有升落,日也有生落,军师怎言不见其落?”
李孟羲被一下堵的哑口无言,他皱眉,反问,“那某问,升为高移,落为下坠,那敢问,日月到底是因何高移下坠,日日不停,是何人移之?”
教书先生澹然答到,“不需人移。金乌有翅,可自飞自移。”
“那……纵日头真是金乌,纵日升日落纵是它振翅之故,那它何以亘古不停?”
“神物自有其神妙。”
教书先生一句神物自有其神妙,让李孟羲哑口无言。
李孟羲无言以对了,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虽说,李某人知晓天体运行,知晓地球与太阳的关系,虽然,他可以直接跟众人讲述明白天体运行的道理。
可,他清楚,科学理论成果,不过是科学这棵大树上所必然结出的果实而已,重要的不是知识和最终理论,重要的是能长出知识与理论果实的那棵大树。
李孟羲在刹那之间想到了好多,他想到,金乌也好,上帝手推的也好,每一个文明中都曾用玄奇的说法解释着所不能理解的现象,而最终,科学将逐步堪破迷雾,成为最终真理。
李孟羲想到,欧洲教廷的神学士们,他们说重物比轻物更先落下,这毫无疑问是假的,正如太阳是金乌金乌每天振翅飞翔造成了日升日落一样,这都是不准确的说法。
有加利略,他堪破虚假发现真理的方法是,他在比萨斜塔上,做了试验,验证了铁球是同时落地。
这是科学该有的前进脉络——辩证。
只要一个理论不是真理,他逻辑必然有不融洽之处,只要有不融洽的瑕疵,则必然在辩证中暴露出来。
反之,如果一个理论他是真理,必然能在辩证中击败所有其他理论,而同时,随着一个个假说一个个不是真理的理论不停的在辩证中被证伪,那毫无疑问,此过程必然在逐步接近真理,也最终,必然发现真理。
有人说太阳是金乌,有人要说太阳不是金乌,唯该有的探究方式,是辩证,是思维碰撞,是逻辑交锋。而不是直接跳过所有的思考,所有的试验和观察脉络,所有的一点点的逻辑推理交锋,而直接拿两千年以后的理论,拿两年年以后的果实,想用一个果实凋刻出整个科学大树的主体。
李孟羲讨厌金乌,讨厌死了,他可深知,只能且仅能用辩证的方法驳倒对方的理论,只能用逻辑去证明对方是错的。
可,问题就在这里。李某人,一介凡俗,于如此时代,以一己之力完成天体运行的所有逻辑辩证内容,实在力有未逮。
李孟羲沉默了好久,他想不到驳斥金乌的说法,他目光扫过场下众人,问到,“此君说,太阳是金乌,金乌振翅,方有日升日落,可有异议者?”
金乌理论是主流,场下众人,无一人有异议。
没人能辨倒这个理论,李孟羲想用太阳反驳“高物必有坠势”的说法,故提到太阳,结果人家用金乌之说也说的通,既然反驳不了,那就只能说人家是对的。
李孟羲依照诺言,升此人的待遇升到等同千人将,赏钱一万,粮肉各三百斤。
教书先生谢过李孟羲,喜滋滋的下去了。
李孟羲郑重向众人说到,“那便以此君说法,定为这第一题的解答。若有另解者,可上来一辨,若能辨赢,亦可升千人将,亦有钱粮重赏。”
“一题已解,还有何人欲来一答?”李孟羲朝下问到。
人群当中,走出一抱着琴……奥,抱着一木板的帅比,此是教育部部长,白川是也。
白川走来,朝李孟羲拱手致礼,李孟羲郑重回礼。
白川看过李孟羲身侧所写的众多题目,指向一题,“某选,第七题。”
李孟羲看了一眼题目,朗声念道,“
若使地上光滑至极致,光滑之丝毫不阻,敢问此时,高球下落,滚至极致光滑,敢问,球该如何?球该滚至极远而停,亦或,永不停歇也?
若,极远而停,何以如此?若,永不停歇,何以如此?请答。”
白川没有立刻作答,他反而面带着疑惑的,微皱着眉头,娓娓道起自己的不解,“题中所言,球或极远而止,或永不停歇。然,世间当真有永不停歇之物?可抬头再看,悬空大日,亘古永在。
由日月推之,世间当真有能永不停歇之物。于是,某以为,球滚于极致光滑,该是,永不停歇也。”
白川答到这里,李孟羲眉头就是一挑。他没想到,白川切入的点不是力的衰竭运动什么的,白川竟是想到【永恒】到底存在不存在这个深奥问题。
跑偏了,可跑到一个同样深奥的东西上去了。
李孟羲在思索着,又听白川稍作停顿又讲到,“球处极致光滑,必是要么极远而停,要么永不停歇。
必有其一也。
可某思之,若,球极远而停,则,无有永不停歇,世间无一物可永在,必终将衰逝。
由此推之,”白川手指棚顶,指向棚顶之外的天空,指向天空中的太阳,他发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疑问,“若,万物无有永久,必终将衰逝,那敢问,天上大日,将何时衰逝,大日衰逝之时,又将如何?”
人群嗡的一声乱了。
李孟羲看着白川,目中异彩连连,他出言道,“白川所疑,某不能答之。不过,我也有一疑。
若,大日如火,其热烘熏万物,物类得以繁衍滋生。若大日衰逝,天热不在,天地皆寒,某疑之处在于,天地皆寒之时,欣荣物类将至如何境地?”
白川若有所思,场下人群窃窃私语着。
“所以白川,球滚于极致光滑之上,你选,永不停歇?”
“对!”白川点头,“永不停歇。”
李孟羲不由得沉默了。怎么跑偏了呢,白川的思路诡异啊,他先讲永恒,再由永恒判断,世间当真存在永恒,然后诡异的扯到永不停歇上了。
李孟羲沉吟良久,他盯着白川的眼睛,反问,“可是白川,若球滚于光滑乃是极远而停,这不也是有所可能?”
白川点头,“确是如此。”
李孟羲点评道,“白川,你述理未明,这题,算你答出一半,如何?”
白川洒脱一笑,他把矮几上放着的板子拿起,给李孟羲和场下众人看了看,“某另有一疑,某寻一平木,木已极平,拿刀修之,又平,打磨,更平,涂以桐油,再平数分,再经打磨,磨去桐油干涸纹理,逾磨逾平。
这似乎,永无极致之时。”
说到这里,白川看向李孟羲,好奇问道,“敢问军师,世间何物最滑?是冰?是镜?亦或其他?若世间无有极致光滑之物,以常物修凿研磨,可能得之?若能得之,得法为何?”
李孟羲有些诧异的看着白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白川。白川所问,跟十几个题目任何一个题目关联都不大,但白川所问的问题本身,便极有价值。
问,世间最光滑的物体是什么?问,加工最光滑物体的方法是什么?
若解答这两个问题,必将走在寻找材料寻找万物的路上,必将走在不停攀升加工研磨技术高峰的道路上。
在解决这两个问题过程中,必是会带来巨量的材料发现,必将带来技术上的不止步的永远进境。
李孟羲恍然间想到了一句话,科学家们说,“问出一个问题,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
他勐然意识到,发出疑问,是探究的第一步开始,是思索的第一个起始。
如果是,一和一万只是多和少的区别,那零和一,就是有和无的区别。
提出问题,就是所有探究的,那个至关重要的“一”。
每一个疑问的价值,都有等同于探究本身的重要。
李孟羲有了决定,他决定于探究以外,另立令一种激励制度。
他对白川,对所有人说到,“现我新加两题。
第一题,某问,世间以何物最光滑,是冰?是镜?亦或其他?但有能答能找出此物者,赏与他题等同。
一物找出,再有更光之物,再赏,再有再赏,但凡能进一步者,皆有重赏。
第二题,无论何等物类,但有人有法使其光滑,众人相较,所制最为光滑者,重赏。再有人能制更光滑之物,再赏,再有再赏,但能进丝毫者,皆有重赏。”
“除此之外。
于此日后,但有能发一问者,无论世间万物,无论花鸟鱼虫,但可发一问提一疑者,必有赏。”
话说完,李孟羲朝帐外喊道,“拿钱进来!”
帐外士卒端来一盘,盘上满是钱币。
问众人,“谁有疑问?上前来说。”
俗话说,不命题作文,是最难写的。
李孟羲都没规定问题是什么,让别人发问,别人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问什么。
良久,有一匠人踌躇着出来,试探着问道,“军师,俺想问,牛,为啥会生牛犊?”
李孟羲笑了,朝匠人招手,“上前来。”
匠人到前,李孟羲抓一把钱给匠人,他笑道,“这个问的好啊。我再给你添半句,为何牛生牛犊,牛犊是如何生出来的,牛为何又只能生牛犊,生不出驴子来。”
下边的人哄然笑了。
李孟羲知道众人在笑什么,他等肯定是觉得,牛生牛,驴生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想。
李孟羲看向发笑的众人,笑问,“牛为何只能生牛犊,驴子为何又只能生驴子,某知,此是物种不同。然,物种不同,便不能生育,何以如此?”
“某再问,驴与马,亦不属同种,可为何,非同种之驴马,却可生出骡子?何以如此?
驴马不属同种?又或不属异种?又或驴马属半同半异之种?然,为何半同半异之驴马,能有所生,所生之骡,却不能再生,此,何以如此?”
“某三问,驴马之生骡,此于物类之间,是只此一例,还是寻常可见?若是寻常可见,敢问,如驴马者,还有何种?
若能找出,但找出一对者,赏千金,封高官,某绝不食言!”
在人群因为重赏而被激的议论纷纷之时,李孟羲慨然而道,“世间万象,多少人见之,视之寻常。
又谁人可知,平常之下,深藏大密。
诸位,某已立下高官重赏,若想求诸前途财富者,不妨,俯身细看,于花草鱼虫之细微间之细微之处,若深究之,纵一粒埃尘,亦可见至高道理也!”
李孟羲自内心所发出的深深感慨,不知,有几人曾听懂。
有了一个开场,有人问了一句,牛为什么会生牛犊,就得了一大把钱,众人见之,纷纷前来。
“俺想问,为何小鸡有公有母?”
“某想问,问何秋冷夏热?”
“某问,为何铁硬木软?”
“某想问,为何树高草短?”
……
“为何人有生老病死?”
“为何风能扬尘而起,而尘,又是何来?”
“为何水向东流,而非向西?”
“为何粮能酿酒?”
“为何人得吃粮?”
……
“火烧沙石,沙石黑,火烧木,木黑,火烧土,土亦黑。凡,火烧之物,必见染黑,何以如此?火乃本性藏黑乎?”
“松柏之属,不惧冬寒,而寻常木类,入冬凋敝。何以,松柏处雪仍青,何以如此?”
“日暖月寒,何以如此?”
“星多月只,何以如此?”
“花色繁诧,何以如此?”
“草木皆青,何以如此?”
……
真的什么问题都行,只要是个问题,只要别人问问过,只要上来问,就有钱。
人们争先恐后朝前拥挤,争相把问题呈上。
李孟羲笑的合不拢嘴,钱财一把一把的发出去,负责记录此次会议的几个文士已忙的停不了笔了,他们哗哗的写的停都停不住。
最终,钱财全部散完了,李孟羲不得不暂时叫停。
“好了诸位,自明日起,若再有疑问,找我便是,今日,暂止。”
热烈的发问环节暂时结束了,又回到了一开始。
一开始的问题,只有涉及小球滚动实验的那十几个问题而已。
接续前边,有几个匠人拿着东东西西到上边来了,相比于教书先生们,匠人们更显得局促和拘束,他们上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对着与他们视线接触的每一个人笑着。
李孟羲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在匠人们到了台上,他笑着伸手要过匠人们手里的东西,“这东西得段时间做吧?做的可真好,真的平。”
不过是几个斜木而已,李孟羲把之夸的跟什么一样。
匠人们立马不拘束了,带着些自豪和不好意思连声的说,“不难做,不难做。”
匠人们的演示开始了,他们在矮几上摆好斜木和轨道。摆好之后,几个匠人有一个小动作,他们把东西摆好之后,去查矮几平不平。
从这一个细节足可以看出,匠人们这几日肯定是做了超多的试验,不然就不足以发现平台的倾斜程度对试验有巨大的影响。
还有个细节,本欲检查矮几平整不平整的工匠们,他们只是稍微低头看一下,看到矮几四个腿儿用薄木板直的稳稳当当的,他们就不再检查了。
李孟羲可是深知实验平台的精确度有多重要,讲道理,就这一张矮几,摆好之后李孟羲调了多次,拿黄豆和水验收过的,怎能不平。
匠人们的一切准备结束,他们将第一组斜木摆好,需要一个人讲述,几个匠人都怯场,稍有推搡,最后选了一个最靠前的人来讲。
被选出的中年匠人,他局促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伸出又粗又糙因干了太多活儿有些变形扭曲的手指,他指着斜木,看下下边的人,下方那么多人,一双双眼睛都盯过来,盯得中年匠人一下紧张了。
中年匠人傻笑一下,指着斜木上画的一个刻度,“这个……这个印儿,就是划里这个印儿,到右厢这个印儿,两边一般齐高。”
磕磕绊绊的说完了,匠人没了下文了,他有些无措的向李孟羲看去。
李孟羲朝匠人漏齿一笑,他朝匠人点了点头,然后替匠人重新讲了一遍,“都来看。这大叔所言,左边斜木上边刻的这个印记,跟右边刻的这个印记,是量过的,两边印记一般高的。”
“谁有棍儿,给我拿个棍儿过来。”
人群一阵骚动,众人都看脚下想找棍,不一会儿,一根柴棍送了上来。
李孟羲以棍儿做尺,对着左边量了一下,再拿到右边量了一下。
“看,是一模一样吧?”李孟羲问。
下方众人,皆点头称是。
李孟羲回头朝匠人笑了笑,“往下吧。”
李孟羲只看到器材的准备情况,他已经猜到下边要做的是什么测试。
结果果然不出李孟羲所料。
匠人拿起小泥丸,放到刻度位置,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踌躇模样。
“大家看,泥丸放左边这个记号这么高,大家看看,他要是滚到右边,能滚多高。”李孟羲成了现场解说了,他帮匠人解释着。
朝匠人点了点头,“开始吧。”
匠人随之就放开了手,泥丸咕噜一声顺着斜木滚了下去,眨眼到了底部,又顺着冲劲儿,咕噜一声滚到右边斜木。
众目睽睽之下,泥丸滚到右边最高高度的时候,恰好,到了刻度的位置。
“都瞅见了吧?左边放多高,似乎,右边就能到多高。”
讲解完,示意匠人进行这一步。
匠人又拿出了另外一个斜木。
这个新的斜木,斜度平缓了很多。
然后,同样的方法,两斜木相对,小球于左边刻度位置滚落,滚到右边,到最高时,恰在刻度位置。
随后,斜木再换。
连换了多块斜木,斜木有陡有缓,各种坡度不一而足,然而,无论怎样坡度,小泥丸总是滚到一样高度。
试验现象已无比分明。
李孟羲笑问几个匠人,“你们欲解之题,该是这一题,【问,若,两坡相对,一球自左滚落,到底再进,滚上右坡。
敢问此时,右坡越陡小球越高,还是越缓越高,亦或是,陡缓无差?”
匠人立刻回答,“俺们一开始想着,陡的坡上的低,缓点的坡上的高,谁知竟是一样的高。”
匠人自始自终都有些拘束和怯场,可当他说起测试结果时,底气太足了,一点不见怯场。
李孟羲郑重宣布,“此题已解。谁人有异议?可上来一辨。”
无人会有异议。
方才所见,不论怎样的坡,泥丸从左滚下来,滚的高度是一样的。
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完全解决的问题。
李孟羲当场下发赏赐。赏赐包括,千人将待遇,一万钱,粮肉各三百斤。
此中有插曲,因为这问题不是一个人解答的,甚至不是上来的这几个匠人解答了,是一群匠人一起试验出来的。
也就只好,把赏赐分成多份,散给所有人。
钱粮赏赐只是一时,也只能激励一时,而千人将待遇会一直提醒激励身边的人,所以,为使激励更为持久,李孟羲当场写了票据发给解题有功的匠人们。
发的票据是长期有效,只要凭票据,每到每月发粮饷的时候,就可以去领取千人将规格的粮饷,并且,日后匠营若是选拔官员,凭此千人将待遇,可优先拔擢。
匠人们能出一部分题已经难能可贵了,然,匠人们给李孟羲的惊喜还不至于此。
李孟羲问起,小球在左边某个高度滚落,滚到右边的高度,是跟左边一样,还是不一样。
匠人迟疑了,“俺们觉着,可能一样,可能会略低那么点,只是不好看出来,低不多……”匠人们迟疑着答到。
李孟羲都诧异了,他本以为,不同坡度的那个问题都已经答出来了,他以为匠人们已经弄明白了,可竟然,从匠人们嘴里冒出一句,“可能一样,也可能会略低。”
李孟羲让匠人们解释,什么叫可能一样,亦或略低。
匠人们随后亲手演示了他们的想法。
他们将两个同样坡度完全一样的斜木相对着放到一起。
然后,泥丸自左边撒手放下,泥丸顺着左边的坡咕噜滚下来,又滚到右边坡上。
放之不管,小球就不停的从左滚到右,从右滚到左,滚来滚去,越滚越低,最终停在当中。
匠人们说起他们的想法,“俺们觉得,左边多高,右边也该是多高的。
可如方才这样,放之不管,越滚越低。
俺们又觉着,既然是越滚越低,那左边在先,右边在后,理应是,右边更低。
之所以看着一般高,俺们觉得,可能是低的不多,眼瞅不出来。”
当李孟羲听完匠人们的解释,他认真想了想,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敬服。
这才是对的!
匠人们才是对的!
真的是模棱两可,从理论上说,的确应该是一样高的,可从实际上说,小球的确是滚着滚着越滚越没劲儿,因为摩擦力一直存在。
让匠人们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也恰在这里。
从不同陡度的那个测试中,匠人们从理性的直觉已感觉到了,小球从左滚到右,应该是同高的。
可实际测试,却不太符合这一猜测。
李孟羲梳理了匠人们的回答,这其中,他发现匠人们有精妙的逻辑推理过程。
匠人们从小球左滚右滚最后越滚越没劲儿这个现象,准确的推断出,既然小球滚动是越滚越无力,那从左边滚落,滚了一截才到右边,那必然,到右边时,力量已削弱了一些,不可能同高了。
李孟羲对匠人们的探究满意无比,他觉得该适时提点一下了,“几位,另一个试验。
小球自斜木滚下,底下放了木板,沙子,灰,泥巴,这个你们还记得?”
匠人们连连点头,“记得,记得!”
“那,为何东西越光,小球就滚的越远?”
“又,假设说,两个相对斜木,光的不能再光,丝毫无阻,敢问,小球此时,是越滚越低,还是,力道永不衰减,会来回滚一天,两天,乃至月余,乃至滚至天荒地老?到底,是哪种?是越滚越低,还是力道不减?”
匠人们犹豫片刻,答说,“越滚越低。”
李孟羲张了张嘴,“再想想。”
再想想,匠人们还是答越滚越低。
看来,是未能完全明白啊。
李孟羲只好放弃。他将这个错误答桉暂列为正确答桉,等后边等别人把这个错误答桉堪破,到时,再发一回奖励。
这就好比,错误的日心说,日心说虽是错误的,但却比之前更错误的那些理论显得科学多了。
于后,后续的还有很多人都上来解题。
完全答对的,一个都没有。
正确的理论虽没等到,意外的却出来分支一堆。
有匠人献上一堆各种大小,各种材质,各种斜度的木块,乃至,各种轨道。
匠人们这点努力是有用的,因为李孟羲意识到,做实验的工具真的精致些的好。
别的不说,就斜木这东西,斜木越平整越光滑,自然是越好的。
匠营的生产清单中,自此多了新的东西——实验器材。在后世,那些做实验器材的公司全都是最前沿的高科技公司。
最让李孟羲觉得有趣和不可思议的是,有匠人做了一个环形木轨,匠人意思是说,小球可以从左边放下,然后顺着圆轨最终又回到左边,然后再次滑下,如此,可周而复始,无穷尽也。
永动机是吧。
李孟羲知道永动机是胡扯,可,在追求永动机的道路上,涌现无数探索。
探索道路上每一条岔路都是有意义的。
李孟羲试了几下匠人做的永动机,匠人把木轨做的已极规整,打磨的已足够光滑,可是,小球滚不到两圈就没劲儿了。
李孟羲随之增设一题,题目就是永动机,谁人可做出不加外力便可永远运动的机器,有重赏。
研究永动机,得先研究能动机才能研究永动机,永动机是必然错误的一条路,可在这条错误的路上,最少能有动力机产出。
——
巨鹿城第一次大规模科学学术会议,结束了。
人群缓缓散去,散去的人们,走在路上,人们无不在讨论着会议中所提到的那些问题。
草棚之下,几个文士把记录下的东西交给李孟羲。
李孟羲随口看了几张,他神奇的发现,文士们记东西的格式,怎么这么有趣呢。
内容是这样的——
军师问曰【若使光滑至丝毫不阻,球滚其上,极远而止,或是永不停歇?】
白川对曰【题中所言,球或极远而止……】
……
军师问曰【……】
匠人无名氏答曰【……】
……
军师问曰【……】
无名氏答曰【……】
这样古老的格式,让李孟羲想到,《论语》。论语中就是这么一曰一对一曰一对。
论语是记录孔子与其弟子言论的典籍,嗯。
李孟羲之所以要把讨论的所有内容全部记下,他是想留下思维辩论推论探索的所有步骤和逻辑脉络。
日后还这样吧。
每一句话都写下来。最好,再配上试验插图。
唯一不怎么好的是,把别人名字记作无名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