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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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抓了抓头皮,对着厉南星尴尬地笑笑,“还是,没有人接电话。”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那么明显地透射出失望,让陆小凤看在眼里就全没道理地跟着心脏抽了抽。“大约是外面在下雨,小姑娘就到旁边的商场里去躲雨,那人来人往的,没有听见电话铃声,也是很正常的。”陆小凤这样解释,“上海这里啊,真的没什么好,就是人多。”他呵呵呵呵地笑笑,“你也不用太担心。”

厉南星真是想也没有想到过,在一个人的脸上可以同时出现那么多的表情,一时间就算心里还有些不安的,终究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小凤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人,别人笑的时候都是嘴角往上弯弯。而这个人呢,他笑起来的时候却是嘴角下勾出一个弧度,却竟然也是那么的好看。

厉南星当然不可能知道陆小凤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他润和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就那样看着对面的人,“不如这样吧,你不是说要我帮你做那个张警官的报导吗?你看……”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随即就反应过来,眼睛一亮的同时一口白牙也笑了出来,“好,我们就一边做事情一边等,”他顿了顿又安慰道,“一定没事的,放心好啦。说不定我们还没写完,小丫头人都过来了。”

将纸笔在桌子上摊开了,陆小凤抬头看看厉南星,“我会尽量说得慢一点,假如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你就问我……哦,还有,如果有什么问题你觉得不方便回答的,你直接说不能回答就好,没关系的,我这也不是审案。”

厉南星笑起来,“好,我知道了。”

“嗯……”陆小凤提起笔来,“你介意在新闻报导里出现自己的真名吗?或者给我一个化名也可以。”

厉南星略愣了一下,摇摇头,“不用的,我不介意。”

陆小凤于是说:“好。”但握着笔的手还是一顿,“厉害的厉?南方的南?天上星星的星?”

厉南星说:“对,厉害的厉,南方的南,天上星星的星。”

陆小凤莫名其妙地心神愉快起来,“哈哈,跟我的名字简直就像对联。你看,陆对厉,小对南,凤凰对星星,哈哈哈哈……”

厉南星却实在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只是看着他笑,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后来陆小凤想过很多次那时候他们两个的说话,熟悉得无关岁月都像只发生在昨天。那时候雨声还在打着窗户上的玻璃好像欢快地唱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一个人就在某个瞬间;那时候他还年轻,以为无论什么都可以试试看,不要紧,错了也有时间回头。

那时候岁月静好,流年无俦……

*****

陆小凤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是一直到他离开,他们都没有打通那个妹妹的电话。最后还是厉南星说他会直接回家去找人的,他才起身告辞。其实按陆小凤的想法,他是想送那个人回家去的,可厉南星却婉拒了。

说是婉拒,但像陆小凤这样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多少都拎得清这里面明确无误的拒绝意思。那个人从见到的第一眼开始,就是淡淡的,疏离的,貌似温和地抗拒着这个城市,还有这个城市里的人。陆小凤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好了,知道他听不见以后,几乎处处都顾虑他面子地先一步说出解决方案,几十年老朋友也最多就是做到这样的地步。然而到最后,那个人还是“温和”地连家里的地址都不让他知道。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在他一腔的热血上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闷闷地去掏口袋里的烟,但手指却同时碰到了另外一样东西。陆小凤呆了一呆,慢慢慢慢地拿出来,黑色的钱包出现在他手上。

“啊!”一贯冷静沉着的陆大记者失声大喊出来,“啊啊啊啊啊!”现在他知道他前面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他忘了买单,同时把身无分文的厉南星扔在了那里。

“啊~~~~~”

****

厉南星放下卷起来的袖子,回头看看,心里多少还是涌起来一股成就感。这个茶坊不大,但角角落落都清扫干净,再用湿的抹布把这木质的地板全部都抹过一遍,却实在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不过再累人也总得做啊,谁叫他身无分文却在人家店里喝了一下午连带一晚上的茶,吃了一下午连带一晚上的点心——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另外一个人吃的。

现在想来,厉南星只觉得好笑。他可以百分百肯定,陆小凤绝对不是故意不买单就走的,只是那个人看起来,嗯,看起来就挺会丢三落四的……想着那个人简直像活的两道胡子,厉南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厉南星转过头去,是那个依旧横眉竖眼的服务生。

“喂,聋子!”他说,“店里都打扫干净了?”

厉南星只在心里略叹息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却并没有消失,“都打扫过了。”

“别让我检查出来有什么地方漏掉噢,如果你敢偷懒,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那服务生挥挥芦柴棒粗细的手臂,做出很凶的一幅表情,然后就啪啪啪走来走去地“检查”。结果却当然是没有发现什么地方不够干净,这倒似乎让他有些难受了。

厉南星看着他走到东走到西,却时不时用手揉揉脖子,忍不住就问:“你的脖子是不是不太舒服,落枕了?”

那服务生转过身来看了厉南星一眼,“是啊,哪又怎么样?”

略顿了顿,厉南星依然温和如常地道:“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按一下,我学的是中医。”

……

于是厉南星在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他得到了一把椅子,两个面包,还有可以坐在一个小茶坊的门口的权利。只是那屋檐有些窄,所能遮蔽的只是一部分身体而已,而且有时风吹过来,雨丝也跟着纠缠上来,还带着侵入骨头的阴寒。

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扯了他的裤腿一把,厉南星低下头去,这是?

好半天才看明白,应该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猫。一身的毛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一张湿漉漉的毛脸上瘦得似乎就剩两个大眼睛了。但那小家伙坚持用它的爪子扒拉着厉南星的裤腿,想是饿得慌了,又被面包的香气吸引过来,也顾不得怕人不怕人的问题就跑来了。

厉南星掰了一小块面包凑到小猫的面前,小家伙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去,要不是厉南星手缩得快,手指都被它吞了下去。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厉南星不由得笑起来,不由又掰了一块面包去喂它。一个人一只猫,但不知怎么,整个天地都似乎温柔了起来。

****

陆小凤一边往回赶,一边就对自己的行为有种半恍惚的不真实感。他是谁?他是卧底报导黑心老板开的矿场真相;营救了无数妇女儿童逃出人贩子魔掌以及种种种种惊天动地大事情的无冕之王,沪上屈指可数的“名妓”,阿呸!名记陆小凤!

如果他都以往也都是这样的丢三落四,小命早不知道去阎王殿报到多少次了。而他之所以现在还能活得如此逍遥快活,就是因为他陆小凤一向粗中有细,观察入微,小心谨慎而且精明强干!但是,就是这样的他怎么会啊怎么会,忘记了买单这种事情呢?还把一个身无分文,听力有问题,初到上海的人独自扔在了茶坊里。

这怎么会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怎么会啊怎么会!

由于深深的懊恼,以至于陆小凤跑出去的时候慌张得连伞也忘了带,而注意到这点的时候,陆小凤一头撞在了的士汽车玻璃窗上。

“客人,”听见声音,的士司机本能瞄了一眼望后镜,然后就开始语重心长,“失恋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客人你长得那么帅,不怕找不到更好的对象的。最重要的是!”司机严肃地说:“就算失恋,也请不要撞我的车窗玻璃啊,现在换汽车玻璃也好贵的。”

“……”无言以答的陆小凤仿佛看见一群乌鸦从自己的头上飞了过去。

……

紧赶慢赶,一直在看见那个人以前陆小凤都觉得自己虽然有着负疚感,但是还是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所做的事情也仅仅只是出于一个热血男儿对于朋友的担心。可是当他踩着满地的积水,甩着满头的雨水,隔着漫天的雨幕看见那个人,死死压在心底里的一些东西就像春天下了雨后的树林里的蘑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长了出来并且成了群。

那个人就坐在茶坊的屋檐下,飘飞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衣服,但他却仍像坐在山间百花丛中一样,淡然从容地微笑,还把那么美好的笑容分享给一只小野猫。

陆小凤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样的一刻,会嫉妒一只猫,会嫉妒飘飞在风里的雨,会嫉妒那些流水一样逝去了他却没有遇见他的日子。不过好在,他们还有比已经走掉的岁月更长的未来,陆小凤想,于是那时候,他就在他的身边……

雨很大,踩着雨水走过去似乎都有种决然的味道。但还是一步步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看他略有些吃惊地抬起头,“跟我,回去好吗?”慢慢地一个个字地说,怕他看不清楚,还特地蹲下来与他平视,“对不起,但我以后不会把你一个人扔下了。”那一刻,陆小凤清晰地知道自己恋爱了,而厉南星却还不知道,那是一个誓言。

****

陆小凤打开门扭开灯,忙不迭地把身后的两位迎进来。两位?不错,除了厉南星,还有他怀里的那只看不出颜色,但是现在已经改名为陆星星的小奶猫。

“喏,陆星星,又有我的姓,又有你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我们两个的小……猫,对吧?”其实本来想说其他什么的,不过又怕那个老实人不理解这是开玩笑的笑话,所以虽然陆小凤内心也希望这不是笑话啦……总之,结果还是说“猫”了。

陆小凤住的地方是租的,典型的上海石窟门老房子。一栋三层楼的房子硬被搭出的阁楼撑成了四层,而每一楼层里左一个隔板右一个隔板,就像不规则的蜜蜂的窝,却无端端多出了很多房间。其实本来很多原先住着人都已经另外有了新房子,但政府说这里就要拆迁了,人人都惦着这笔庞大的拆迁费,所以坚持的忍耐的都住在一起。

陆小凤的房间就是阁楼搭出来的那个诡异的第四层,冬天冷夏天热,春天壁角会长蘑菇,秋天墙壁的渗水极具印象派风格。不过好在旁边有个晒台,十平方左右。陆小凤小资情调冒上来的时候就自己做了个秋千椅,有时候坐在上面喝喝啤酒抽抽烟,摇摇晃晃的顿觉浮生若梦逝者如斯夫。当然还有身为有文化有情调的单身男人必不可少的天文望远镜,虽然更多的时候会用来看对面楼里那个身材妖娆的少妇会不会忘了拉窗帘就换衣服。

“先洗个澡吧……”陆小凤说了一声才想起来厉南星是听不见的,连忙转头,“要不要……”话被噎在喉咙里,那个人失神地看着墙上一幅照片,有那么一会儿陆小凤怀疑这个人的魂都已经不在了身上。

墙上的这幅照片是两年前陆小凤去云南的时候拍的,那时他正好路过一大片杜鹃花海,满山满谷的鲜红的杜鹃花,远远看过去就像整个大地都燃烧起来了一样。按理来说,虽然每年三到四月份都是杜鹃花的花期,在黔贵川等地,也常见有三四十里地都遍布了杜鹃的美景。然而就算是贵州著名的“百里杜鹃”风景点也不会这样单一的都是同种色系的杜鹃。或白或黄或者粉色紫色,花团锦簇那才是常理。可是陆小凤所见的那片杜鹃花海奇异地就只有鲜红一个颜色,满目的绮艳,却又让人几乎聆听到花的悲壮。然而就在那烈火燃烧一般的世界里,一个白衣的女人站在花海的中间,白色和红色,如此泾渭分明却又融洽得令人难以分离它们。

这是陆小凤最为满意的一幅照片,但是非要说摄影技巧什么的,也没有可以得意的地方。再加上陆小凤一向是以实事报导为主的记者,这样的风光照片放出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仅仅只是放出来一张挂在厅里有时候自己欣赏一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厉南星才转过头来。朗如星辰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那个是我阿妈……”他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样一张照片,不!我从来就没有过她的照片。”

陆小凤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好一会儿,“你是说,”他指着墙上那幅照片里的女人,“这位女士是你的……”

“是我的母亲。”厉南星轻轻笑一下,“她不爱拍照……总是说这世界上没有真的可以留住青春美丽的东西,就算是照片也只是提醒自己已经年华老去……”他说着又转过头去,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照片就像抚过那个生育了他的女人,“所以她去世以后,我就连想祭奠她都没有照片,”那声音颤抖着,略有些哽咽,“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她了。”

陆小凤慢慢绕到厉南星的面前,“这张照片是你的了。”他说,“你随时可以拿走。我再翻翻看,没准还能找到图片文件,可以多印几张。”微微一笑,“对了我还记得那个地方,很美丽!等我拿了大假,我陪你去那里看看,一起祭奠她。”又顿了一顿,“你妈妈,是位非常美丽的女性!”

厉南星看着眼前的男人,在他潦倒成那样的时候,这个男人说:“跟我回去,好吗?”;在他以为他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阿妈的面容的时候,这个男人说:“这张照片是你的了……”

“谢谢你,陆小凤……”

“怎么又来了?谢来谢去的不觉得很累吗?来,先去洗个澡,别着凉了。呐,我跟你说,真的要谢的话呢,就,就以身相许好了,怎么样?”

“呃……”

“哈,哈哈,我是说,开玩笑的啦,哈!哇,哇~~~这只猫它在干吗?”

“……可能它也想洗澡吧?”

“什嘛?!我还没有跟你一起洗过,它也想……呸!别做梦了……呃,我是说,我来洗这只猫,你先去洗澡。好,就这样决定了!”

“……”

一点奇妙的绿色在心里发芽,很小的叶子,一点点风雨就能把它摧毁,可是它冒出头来,期待一天一天可以慢慢长大。

然而,人生的风雨从来就喜欢倏忽而来。正当这小小的阁楼间里有快乐的气氛开始酝酿,突兀的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陆小凤一边按着猫,一边拿起来看,然后他一把拉住厉南星,“是你妹妹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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